云端泪落后的第三天，谢九陷入了昏迷。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先兆，就在清晨帮阿蛮晒药时，他忽然脸色一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谢大哥！”阿蛮惊呼。
长安闻声赶来，诊脉后脸色凝重：“魂魄不稳……像是之前强行压制自爆的后遗症。”
他们将谢九移入静室。无咎和青音也赶了过来，看到谢九苍白的脸色，都心中一沉。
“能救吗？”无咎问。
长安摇摇头：“他的魂魄构成太特殊了，是孟叔叔用残魂碎片强行粘合的，本来就不稳定。上次他想自爆，虽然被孟叔叔的力量压下去了，但魂魄已经受了损伤。现在……损伤爆发了。”
“有什么办法？”青音的声音有些发颤。
长安沉默片刻：“只有一个办法：用与他的魂魄同源的力量，重新稳固魂魄。也就是说……需要孟叔叔的残魂碎片。”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三生莲池。
池底，还有十五点孟秋的残魂碎片，那是青音这些年一片一片收集回来的。每收集一片，她就要承受一次双重的痛苦。那是孟秋留给世间最后的痕迹，也是青音最后的念想。
“不行。”无咎断然拒绝，“那是孟秋留给你的，你不能……”
“我必须。”青音打断他，声音平静而坚定，“孟秋用最后的力量救了他，如果我现在眼睁睁看着他死，那孟秋的牺牲就白费了。”
她看向静室中昏迷的谢九：“而且，他是孟秋创造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孟秋的一部分。救他，就是救孟秋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无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青音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他拦不住。
就像当年拦不住她跳诛仙台，拦不住她收集残魂碎片，拦不住她一次次为孟秋付出一样。
有些事，是命。
有些选择，是心。
“我陪你去。”无咎最终说。
青音点点头。
两人来到三生莲池边。池水平静如镜，池底的十五点灰光在黑暗中静静闪烁，像是沉睡的星辰。
青音跪在池边，双手结印，开始引动池中的碎片。
这是极其危险的过程。残魂碎片已经融入了池底的镇灵大阵，是维持长安谷灵气平衡的一部分。强行取出，不仅会损伤大阵，还可能引发灵气暴动。
但她别无选择。
第一点灰光被引动，缓缓升起，飘出水面。它悬浮在青音掌心，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青音没有犹豫，将灰光按入谢九的眉心。
谢九的身体微微一震，苍白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一分。
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
每融入一点灰光，谢九的魂魄就稳固一分，但青音的脸色也苍白一分。因为这些碎片在融入谢九体内的同时，也将它们承载的记忆和情感，传递给了青音。
她看到了更多孟秋的记忆：
孟秋第一次在忘川边见到她，她一身青衣，撑着一把画着莲花的油纸伞。那天也在下雨，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忘川的河水。
孟秋看着她跳下诛仙台，那一瞬间，他想要伸手去拉，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是不能动，是不敢动。因为他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无权干涉。
孟秋在石室中刻玉坠，精血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却越来越坚定：“至少……留个念想。”
……
第七点灰光融入时，青音忽然浑身一震。
因为这一片碎片，承载的不是记忆，而是……味道。
是孟秋尝过的味道。
第一味，是甜。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孟秋第一次给青音蜜饯时，自己偷偷尝了一颗。蜜饯很甜，甜得有些发腻，但孟秋却笑了。因为青音接过蜜饯时，眼睛亮了起来，像孩子得到了最想要的玩具。
“生活已经够苦了，该吃点甜的。”他当时说。
这话是说给青音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二味，是苦。
那是忘川的河水，孟秋镇守万年，每天都要尝一口，以确保河水没有变质。忘川水是苦的，苦得让人舌头发麻，苦得让人想要呕吐。但孟秋每天都要尝，因为这是他的职责，他的……宿命。
第三味，是咸。
那是他自己的眼泪。青音跳下诛仙台那晚，孟秋一个人在忘川边坐了一夜。他没有哭出声，但眼泪一直在流，流进嘴里，是咸的，咸中带苦，苦中带涩。
第四味，第五味，第六味……
孟秋这一生尝过的所有味道，都在这片碎片里。
而此刻，这些味道，通过碎片，传递给了青音。
她尝到了。
不是用舌头，是用灵魂。
她尝到了孟秋尝过的甜、苦、咸、酸、辣……尝到了他万年的喜怒哀乐，尝到了他深埋心底的爱与痛。
当第十五点灰光——也是最后一点——融入谢九体内时，青音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无咎连忙扶住她：“音儿！”
青音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抬头看向床上的谢九，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稳。
“他……没事了。”长安诊脉后，松了口气。
谢九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青音苍白的脸。
“青音姑娘……”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你……”
“别动。”青音按住他，“好好休息。”
谢九看着她，又看看无咎、长安、阿蛮，眼中满是困惑：“我……我怎么了？”
“你魂魄不稳，昏迷了。”无咎简单解释，“是青音用孟秋的残魂碎片救了你。”
谢九愣住了。
他看向青音，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眼中，有泪光闪烁。
他知道那些碎片对青音意味着什么。
那是孟秋留下的最后痕迹。
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收集回来的念想。
是她……最后的执念。
而现在，为了救他，她把它们都给了他。
“对不起……”谢九哽咽道。
“不要说对不起。”青音摇摇头，“这是孟秋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不是没有回报。”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谢九的唇。
刚才在救他的过程中，有一滴血从谢九嘴角渗出——那是魂魄融合时的正常反应，但青音触碰时，鬼使神差地，将那滴血抹到了自己的唇上。
然后，她愣住了。
因为……她尝到了味道。
甜味。
不是记忆中孟秋尝过的甜，不是想象中的甜，是真实的、鲜活的、在舌尖炸开的甜。
那甜味很淡，淡得像清晨的露水，却又很浓，浓得让她想要流泪。
“怎么了？”无咎察觉到她的异样。
青音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我……我尝到味道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么味道？”长安问。
“甜味。”青音的声音在颤抖，“谢九的血……是甜的。”
谢九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却只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甜啊……是咸的。”
“不，是甜的。”青音固执地说，“对我来说……是甜的。”
她明白了。
不是谢九的血真的是甜的，而是……对她来说，是甜的。
因为她尝到的，不是血的味道，是“与孟秋相关”的味道。
谢九的魂魄里有孟秋的残魂碎片，他的血里，有孟秋的气息。所以对她来说，那是甜的。
就像孟秋当年说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该吃点甜的。”
现在，她终于又尝到甜了。
虽然不是蜜饯，不是糖，不是任何实质的甜食。
只是一滴血。
但足够了。
青音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泪水滑进嘴里，她尝了尝。
咸的。
但咸中，带着一丝甜。
就像生活，苦中带甜，咸中带甘。
无咎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他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好了，好了。”他轻声说，“尝到甜了就好。”
长安和阿蛮也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谢九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不再是负担，不再是麻烦，不再是……不该存在的造物。
他是桥梁，是纽带，是……让青音重新尝到甜的契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那天晚上，青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不是青音，是孟秋。
她坐在忘川边，看着河水奔流不息。雨在下，她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那个人终于来了，一身青衣，撑着一把画着莲花的油纸伞。
“孟秋。”那人叫她——不，是叫孟秋。
“青音。”她——或者说孟秋——回应。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并肩坐在忘川边，看雨，看河，看这万古不变的风景。
没有言语，没有承诺，只有陪伴。
但那种陪伴，甜得像蜜。
梦醒时，天已微亮。
青音坐起身，发现枕边放着一块蜜饯。很普通的蜜饯，用油纸包着，已经有些化了。
是无咎放的。
他总是这样，默默地为她做一切。
青音拿起蜜饯，咬了一小口。
然后，她愣住了。
因为她尝到了。
虽然很淡，很微弱，像是隔着一层纱，但她确实尝到了。
甜味。
真实的甜味。
不是通过记忆，不是通过灵魂共鸣，是用舌头，用味蕾，真真实实地尝到的甜味。
她的味觉……开始恢复了。
虽然只是一点点，虽然还尝不出其他味道，但至少……甜味回来了。
青音握着那块蜜饯，坐在床上，久久未动。
窗外，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洒进房间，将一切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她想起孟秋消散前的那滴泪。
想起谢九血中的甜味。
想起无咎默默的守护。
想起长安和阿蛮的陪伴。
生活确实很苦。
但总有甜的时候。
就像现在。
青音将剩下的蜜饯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甜味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整个胸腔。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甘甜。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发自内心。
初尝甜味，不是结束。
是开始。
是放下过去，拥抱现在的开始。
是告别等待，迎接新生的开始。
是……好好活着的开始。
她站起身，推开窗户。
晨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清香。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她，终于准备好，好好过这一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