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字浮现后的第七天，天界来人了。
这次来的不是上次的林将军，而是一队金甲神将，足有百人之多，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仙君，手持玉笏，面色肃穆。
他们在谷口降落，没有通报，没有询问，直接布下天罗地网大阵，将整个长安谷封锁起来。
无咎第一时间察觉，提剑而出。
“何事？”他站在谷口，声音冷峻。
老仙君上前一步，微微颔首：“无咎战神，久违了。本君奉天帝旨意，前来捉拿一人。”
“捉拿谁？”
“谷中那个叫谢九的游魂。”老仙君的目光越过无咎，看向谷内，“经天机阁推算，此人身负逆天重生的因果，魂魄构成违反天道法则，需带回天界审问。”
无咎握剑的手一紧：“谢九是我长安谷的客人，不是犯人。”
“是不是犯人，审过便知。”老仙君面无表情，“无咎战神，你曾是天界战神，当知天道不可违。逆天重生是大忌，若不查明因果，恐引发三界秩序紊乱。还请让开，莫要妨碍公务。”
话音未落，神将们已经结成战阵，步步紧逼。
无咎深吸一口气，横剑在前：“我不管什么天道法则，我只知道，谢九是我的朋友。想带走他，先问过我的剑。”
“那就得罪了。”
老仙君一挥手，神将们蜂拥而上。
无咎一人一剑，挡在谷口。剑光如虹，剑气纵横，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但他毕竟只有一人，面对百名训练有素的神将，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一道青影从谷中掠出。
是青音。
她双手结印，引动谷中阵法。过滤阵法、三生莲池的镇灵大阵、以及孟秋留下的草木之力同时发动，在谷口形成一道青金色的屏障，将神将们暂时挡在外面。
“无咎，回来！”青音喊道。
无咎趁机退回屏障内，但嘴角已经渗出血丝——刚才的交手中，他受了内伤。
“没事吧？”青音扶住他。
“没事。”无咎摇摇头，看向谷外，“但他们不会罢休的。天界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带走谢九不会收兵。”
正说着，屏障外传来老仙君的声音：“青音仙子，你曾是忘川镇守者孟秋的挚友，当知天道威严。那个谢九的魂魄构成，分明是孟秋以残魂为基础，强行创造的‘人造生灵’。此等逆天之举，若不惩处，何以正天道？”
青音脸色一白。
她早知道谢九的来历，但被天界如此直白地点破，还是让她心中一紧。
“那又如何？”青音咬牙道，“孟秋已经化作了草木之帝，与天地同化。他留下的任何东西，都是天地的一部分，何来‘逆天’之说？”
“巧言诡辩。”老仙君冷声道，“孟秋化为草木之帝是事实，但在此之前，他擅自创造生灵，已是违逆天道。如今这个生灵就在你谷中，你若不交出，便是包庇。届时天界大军压境，你这长安谷……怕是保不住了。”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屏障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长安和阿蛮站在青音身后，脸色苍白。谢九从竹屋中走出，看着谷外黑压压的神将，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我跟他们走。”他说。
“不行！”青音和无咎同时开口。
“他们说得对，我的存在确实违逆了天道。”谢九苦笑，“孟秋前辈创造我时，用的是他的残魂，无咎前辈的因果，还有青音姑娘的执念。这些都是不该被强行组合的东西。我……本就不该存在。”
“胡说什么！”无咎怒道，“存在就是存在，没有该不该之说！”
“可是……”
“没有可是。”青音打断他，转身面对谷外，“老仙君，你回去告诉天帝：谢九是我长安谷的人，谁想带走他，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老仙君眉头紧皱：“青音仙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与天界为敌，后果你承担不起。”
“那就试试看。”
青音双手再次结印，这一次，她引动的是更深层的力量——不是阵法，不是灵力，而是……孟秋留下的草木本源。
谷中所有的植物，在这一刻同时响应。
竹子疯狂生长，藤蔓从地下涌出，树木的根系破土而起，整个长安谷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个巨大的、由草木构成的堡垒。
老仙君脸色大变：“你疯了！强行引动草木之帝的力量，会毁了这片山谷的！”
“那就毁了。”青音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反正如果谢九被带走，这山谷于我也没有意义了。”
她是认真的。
无咎看出来了，老仙君也看出来了。
这个曾经温婉的青音仙子，在经历了万年的等待、十二年的守望后，终于被逼到了绝境。她不怕死，不怕失去，只怕……再失去一次。
谷外的神将们开始攻击屏障。
箭矢如雨，法术如潮，屏障在猛烈的攻击下开始出现裂痕。青音咬牙支撑，嘴角也渗出了血——引动草木本源对她来说是极大的负担，她的魂魄本就有损，此刻更是摇摇欲坠。
“师父！”长安想要帮忙，却被青音推开。
“带谢九走！”青音喊道，“从后山密道走！”
“我不走！”谢九摇头，“我不能让你们为我送死！”
“你必须走！”无咎一把抓住他，“你活着，孟秋的牺牲才有意义！你活着，青音这些年才没有白等！”
谢九愣住了。
就在这时，屏障彻底碎裂。
神将们如潮水般涌入。
无咎提剑迎上，以一敌百。青音继续引动草木之力，藤蔓和根系化作武器，与神将们缠斗。长安和阿蛮也加入了战斗，虽然实力悬殊，但毫不退缩。
场面一片混乱。
谢九站在战场中央，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如果他不存在，长安谷不会遭此大劫。青音不会受伤，无咎不会拼命，长安和阿蛮不会陷入危险。
他……果然不该存在。
谢九闭上眼睛，体内的灵力开始逆转——他要自爆魂魄，以死谢罪，换取长安谷的平安。
但就在他的魂魄即将崩碎的瞬间，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从三生莲池的方向涌来，强行稳住了他的魂魄。
同时，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活下去。”
是孟秋的声音。
谢九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见，池底那些孟秋的残魂碎片，正在疯狂闪烁。它们彼此连接，形成一个完整的光环，光环中心，一点极其明亮的光芒正在凝聚。
然后，那点光芒冲出了水面。
它升上天空，化作一个巨大的虚影。
那是孟秋的虚影——灰衣，白发，面容依然模糊，但身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实。他站在云端，低头看着下方的战场，眼中是无尽的悲悯。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仰头看着那个虚影。
“孟……孟秋前辈？”长安喃喃道。
虚影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
他的手一挥，谷中的草木仿佛接到了命令，开始疯狂生长。藤蔓缠住了神将们的兵器，根系拖住了他们的脚步，树叶化作利刃，花瓣变成盾牌。
整个长安谷，在这一刻变成了孟秋的领域。
“草木之帝……”老仙君脸色惨白，“你竟然还能显化……”
虚影低头，看向老仙君。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的威压，让老仙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此子……是我所创。”虚影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宏大而空灵，“若违天道，罪在我，不在他。若要罚，罚我便是。”
老仙君咬牙：“孟秋，你已化为草木之帝，与天地同化，本不该再插手世间事。如今强行显化，已是违逆天道，还敢包庇逆天生灵？”
“天道？”虚影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沧桑，“我镇守忘川万年，看遍生死轮回，最是明白：所谓天道，不过是强者定的规矩。今日，我便要改一改这个规矩。”
他再次抬手。
这一次，天空开始下雨。
不是普通的雨，是带着草木清香的、泛着微光的雨。雨滴落在神将身上，他们的盔甲开始生锈，兵器开始腐朽，阵法开始瓦解。落在草木上，草木却更加茂盛，花开得更加绚烂。
“此雨名‘忘川化雨’。”虚影说，“可洗涤因果，可消解罪孽。你们若就此退去，今日之事，我可不追究。若执意要带走谢九……”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言下之意。
老仙君脸色变幻不定。
他带来的是天界精锐，但面对草木之帝的显化，面对这诡异的忘川化雨，他知道没有胜算。更重要的是，孟秋已经化作了天地的一部分，与他为敌，就是与整个天地的草木为敌。
这笔账，天界算不清。
“撤。”老仙君终于咬牙下令。
神将们如蒙大赦，连忙撤退。雨还在下，他们撤退得有些狼狈，有些人的盔甲已经被草木根须缠住，只能弃甲而逃。
很快，谷外恢复了平静。
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依然站在云端的虚影。
虚影低头，看向青音。
青音也在看着他，眼中满是泪水。
两人隔着雨幕相望，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虚影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抬起手，对着青音的方向，轻轻一点。
一滴泪，从虚影的眼角滑落。
那滴泪混入雨中，化作一道微光，落在青音的唇上。
青音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然后，她愣住了。
因为……她尝到了味道。
咸的。
是眼泪的味道。
是孟秋的眼泪。
那一瞬间，所有关于眼泪的记忆涌上心头：第一世跳下诛仙台时，她的泪是苦的；第二世在人间重逢时，她的泪是甜的；第三世在归墟献祭记忆时，她的泪是空的……
而现在，孟秋的泪，是咸的。
是舍不得，是放不下，是万语千言化作一滴水的……咸。
虚影看着青音尝到眼泪的样子，嘴角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然后，他开始消散。
从脚开始，化作光点，融入雨中，融入风中，融入天地间。
“不要……”青音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雨水。
虚影彻底消散了。
雨也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山谷里。草木依然茂盛，花开得正好，仿佛刚才那场大战从未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孟秋强行显化，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从今往后，他可能连十年一次的灵体都无法凝聚了。
他用自己的彻底消散，换来了谢九的平安，换来了长安谷的安宁。
青音跪在泥泞中，捧着那滴泪落下的手，泣不成声。
无咎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
长安和阿蛮也围了过来，眼中含泪。
谢九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孟秋消散的天空，许久，他跪了下来，对着天空磕了三个头。
“前辈，我会活下去。”他低声说，“我会替你，守护这里，守护他们。”
天空中，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是回应，像是嘱托，也像是……最后的告别。
雨后的长安谷，格外安静。
只有风穿过竹林的声音，和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
青音在无咎怀中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谢九。
谢九也看着她，眼中满是愧疚和感激。
“对不起。”他说，“都是因为我……”
“不。”青音摇摇头，声音沙哑，“不怪你。孟秋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看着手中那滴泪留下的微光：“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告诉我……该放下了。”
是啊，该放下了。
孟秋用一滴泪，最后一次为她尝到味道。
用一场雨，最后一次为她抵挡风雨。
用一次消散，最后一次为她……放手。
他给了她所有能给的，然后说：去吧，去过你的人生。
茶要趁热喝。
日子要好好过。
眼泪……尝过就够了。
青音站起身，擦干眼泪。
她看着满山谷的草木，看着三生莲池平静的水面，看着身边的无咎、长安、阿蛮，还有谢九。
忽然，她笑了。
那笑容里有泪，但更多的是释然。
“我们回家吧。”她说。
五人相携，走向竹屋。
身后，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落在三生莲池。
另一端，伸向无尽的天际。
像是桥。
像是路。
像是……新的开始。
云端泪落，不是结束。
是另一个开始。
一个不必再等待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