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又到了。
这是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后的第十二个上元节，也是谢九来到长安谷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谷中早早地就开始准备。长安和阿蛮去山外买了新的灯纸和竹篾，无咎砍了后山的青竹做灯架，青音则照例在节前三天开始斋戒沐浴，准备写灯。
但今年，她依然写不出字。
书房里，素白的灯纸铺在桌上，墨已研好，笔已蘸满，但青音握着笔，却迟迟无法落下。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孟秋的样子，可脑海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灰影。她试图写下他的名字，但刚提起笔，手腕就开始颤抖，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她。
最终，她只能放下笔，看着空白的灯纸发呆。
谢九敲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还是写不出来？”他轻声问。
青音点点头，没有回头：“每年都这样。去年是墨迹自动消散，今年连写都写不出来了。大概再过几年，我就连想写什么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谢九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痛苦。
“我能试试吗？”谢九问。
青音愣了愣，转过头：“你要写？”
“嗯。”谢九走到桌边，拿起另一支笔，“虽然我不是他，但我的魂魄里有他的碎片，我的记忆里有他的痕迹。也许……我能写出你想写的东西。”
青音沉默片刻，让开了位置。
谢九在灯前坐下，提笔蘸墨。他没有立即写，而是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什么，又像是在倾听什么。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许久，谢九睁开眼睛，在灯壁上落笔。
他写的不是“孟秋”，也不是任何与孟秋直接相关的字句。他写的是：
“青音，茶要趁热喝。”
七个字，清瘦有力，是孟秋的笔迹——不，是谢九模仿的孟秋的笔迹。但奇怪的是，当他写完最后一笔时，那字迹忽然发生了变化，从模仿变成了……真迹。
就像有某种力量透过谢九的手，借他的笔，写下了这句话。
青音看着那七个字，浑身一震。
她记得这句话。
在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是忘川边的青音仙子时，孟秋常常对她说这句话。雨天煮茶，雪夜温酒，清晨的醒神汤……他总是端着杯子，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趁热喝。”
仿佛喝下的不是茶，是温度，是心意，是……时间。
“你怎么会……”青音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九放下笔，看着自己写的字，也有些困惑：“我不知道。提起笔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这句话。好像……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告诉她，茶要趁热喝。”
他顿了顿，补充道：“凉了就不好喝了。”
最后这句话，让青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那是孟秋每次说“茶要趁热喝”之后，必定会跟的一句。像是叮嘱，像是抱怨，像是……舍不得。
“谢谢你。”青音轻声说，“真的，谢谢。”
谢九摇摇头：“不用谢我。也许……是孟秋前辈，借我的手，给你一个回应。”
他拿起写好的灯：“我们去放灯吧。”
夜幕降临时，长安谷亮起了灯。
不是天上的灯，是地上的灯——三生莲池边，长安和阿蛮沿着池岸点了一圈烛火。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将池水映得暖黄。
四人——现在应该说是五人——聚集在池边。
青音拿着谢九写的那盏灯，无咎拿着一盏空白的灯——他也写不出字了。长安和阿蛮各自写了祝语：长安写的是“愿师父安康”，阿蛮写的是“愿谷中花开不败”。
而谢九，又写了一盏灯。
这次他写的不是给青音的，而是给所有人的：
“愿长安永在，忘川不忘。”
很朴素的祝语，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暖。
“放灯吧。”青音说。
五人依次将灯放入池中。
青音的那盏写着“茶要趁热喝”的灯最先入水。灯漂出去的瞬间，池底忽然亮了起来——不是平时那种柔和的微光，而是明亮的、温暖的光芒。
然后，奇迹发生了。
池底那五十盏往年放的无字灯，忽然开始浮现出字迹。
不是新写的字，而是……它们本该有的字。
第一盏灯上浮现的是：“孟秋，愿你安好。”
第二盏：“等你回来。”
第三盏：“第十年了，我还在等。”
第四盏：“今天下雨了，想起你煮的茶。”
第五盏：“无咎说我不该再等，可是……”
……
一盏接一盏，每一盏无字灯都浮现出了青音当年想写、却写不出来的字句。
那些被遗忘的思念，那些被抹去的祝福，那些因孟秋的存在消褪而无法写下的文字，在这一刻全部显现出来，像是在弥补多年的遗憾。
池水被这些发光的字句映照得如同白昼。
青音跪在池边，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那是她的笔迹，是她每年上元节坐在灯前，想要写下却无法写下的心语。
“怎么会……”她喃喃道。
“是共鸣。”谢九轻声说，“我写的那盏灯，触发了池底所有灯的共鸣。孟秋前辈留下的力量，感受到了你的心意，所以……让那些本该存在的字，显现出来了。”
无咎扶着青音的肩膀，眼中也有泪光：“他听到了。这些年，你每一次想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长安和阿蛮也红了眼眶。
他们看着池中那些发光的字句，像是看着一部无声的史诗，记录着一个人十二年的等待，十二年的思念，十二年的……放不下。
最后一盏灯——也就是去年的那盏无字灯——也浮现出了字迹。
那上面写的是：
“愿你再尝甜味。”
六个字，简单，却让青音泪如雨下。
因为这是去年上元节，她最想写的话。那时她的味觉已经几乎完全丧失，她最大的愿望，不是再见孟秋一面，不是让他回来，而是……能再尝一次他给的甜。
能再尝一次生活里的甜。
“他都知道。”青音哽咽道，“我想要的，不想要的，放不下的，不得不放的……他都知道。”
谢九看着池中的万千字句，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孟秋化为草木之帝，不是消失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他的意识融入了天地，但他的心意留在了这里——留在每一盏灯里，每一滴水里，每一片叶子里。
他听得到青音的每一次呼唤。
他看得到青音的每一次等待。
他感受得到青音的每一次失去。
所以他创造了谢九，不是为了替代自己，而是为了……给青音一个“现在”，一个可以不再等待的“现在”。
所以他留下了这些灯，这些字，这些只有特定时刻才会显现的回应。
不是为了让她永远记住他。
而是为了告诉她：你可以放下了。我已经听到了所有你想说的话，收到了所有你想给的心意。现在，去过你的人生吧。
茶要趁热喝。
日子要好好过。
甜味……总会再尝到的。
池中的光芒渐渐黯淡，那些字句也慢慢隐去，灯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静静地沉在池底。
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还在那里。
那些字，那些心意，那些年的等待，都在那里。
永远在那里。
“回去吧。”无咎扶起青音，“夜里凉。”
青音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池水，转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转身的瞬间，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从池中传来的，而是从心里传来的。
她猛地回头。
池水平静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斗。而在那些星斗的倒影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个灰衣的身影，站在水的那一边，对她微笑。
然后，那个身影抬起手，挥了挥。
像是在说：再见。
也像是在说：去吧。
青音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但这一次，泪水中有了释然。
她也抬起手，对着池水挥了挥。
像是在说：我听到了。
也像是在说：我会好好的。
然后她转身，跟着无咎、谢九、长安、阿蛮，一起走回温暖的竹屋。
身后，三生莲池静默如初。
但池底的灯盏，还在发着微光。
那些光里，有一个人十二年的等待，有一个人万年的守护，有一个人最后的放手，和一个人终于开始的……新生。
灯字浮现，不是为了一句“我爱你”。
而是为了一句：
“我听到了，你可以放下了。”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