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七天,谢九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不是谢九,也不是任何人。他只是一缕飘荡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灰色空间里浮沉。空间中有无数光点在闪烁,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一个执念,一抹未了的牵挂。
他看见一个光点中,青音站在诛仙台边,回头对他——不,是对孟秋——微笑。那一笑决绝而凄美,像开到荼蘼的花,用尽最后的气力绽放。
他看见另一个光点中,孟秋跪在三生莲池边,双手插入池底的淤泥,任由魂魄化作光点消散。消散前,他抬头望天,嘴唇微动,说的是:“对不起,等不到下一个上元节了。”
他还看见更多的光点:长安谷四季轮转的景色,阿蛮捣药时的专注侧脸,无咎擦拭长剑时眼中的温柔,青音在灯下写字的背影……
这些都不是他的记忆。
却都存在于他的魂魄深处。
梦醒时,天还未亮。谢九坐起身,看着窗外朦胧的晨光,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冲动——他要去三生莲池。
不是平时那种散步似的去,而是……必须现在去。
他披衣起身,推门而出。晨雾很浓,山谷还沉浸在睡梦中。谢九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莲池,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到了池边,他看见池水异常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将明未明的天空。
而在池底,那些河灯和孟秋的残魂碎片正在发光。
不是平时那种柔和的微光,而是明亮的、有节奏的闪烁,像是某种信号,某种呼唤。
谢九心跳加速。
他绕着池边走了半圈,在西北角的一处青石板前停下脚步。这里平时长满了青苔,看起来和周围没有任何区别。但此刻,青苔在发光——不是反射池水的光,而是从内部透出的、淡淡的灰光。
谢九蹲下身,伸手拂开青苔。
青苔下,露出一块刻着符文的石板。符文很古老,谢九不认识,但当他触碰符文的瞬间,脑海中却自动浮现出解读:
“心之所至,路自通。”
什么意思?
谢九皱着眉头,将手掌按在符文上。
石板忽然下沉,露出一个向下的阶梯。阶梯很窄,仅容一人通过,深处漆黑一片,却有微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谢九犹豫了。
他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不知道这是孟秋留下的什么布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去。
但那种冲动更强烈了——下去,必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阶梯很长,谢九数到第三百级时,还没有看到尽头。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他手中的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芒。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反而有种“回家”的熟悉感。
好像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很多次。
好像这条路通往的,是他魂魄深处的某个地方。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亮光。
谢九加快脚步,走出阶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天然溶洞,但洞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符文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灰光,将整个空间照亮。洞顶垂下一根根钟乳石,石尖上滴落的水珠落入地面的水洼,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而在洞穴中央,有一个石台。
石台上,放着一个玉盒。
谢九走向石台,每走一步,洞壁上的符文就更亮一分。当他走到石台前时,所有符文同时大亮,洞穴被照得如同白昼。
玉盒是长方形的,通体乳白,表面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像是刚从玉石中切出来,未经任何雕琢。但谢九知道,这玉盒不简单——他能感觉到盒中传来的、与自己魂魄同源的波动。
那是孟秋的气息。
谢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玉盒的瞬间,盒盖自动打开了。
盒中没有珍宝,没有秘籍,只有三样东西:
一撮用红线缠着的白发。
一片干枯的莲花花瓣。
一枚小小的、刻着“静”字的玉坠。
谢九拿起那撮白发。发丝很细,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当他触碰时,脑海中却涌起一段记忆——
孟秋坐在忘川边,用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白发。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每一根发丝都仔细收好,用红线一圈一圈缠起来。
“留个念想。”他轻声自语,“免得她以后……连我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然后是莲花花瓣。
谢九触碰花瓣时,看到的是三生莲池的莲花第一次盛开的那天。孟秋站在池边,看着满池莲花,伸手摘下一片花瓣,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
“莲花开得正好。”他说,“可惜她还没醒。”
最后是玉坠。
玉坠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刻着一个“静”字。字迹清瘦有力,是孟秋的笔迹。谢九拿起玉坠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因为这不是别人的记忆。
这是他——或者说,是创造他的那个阵法——的记忆。
石室中,孟秋正在刻玉坠。他的手指在流血——刻玉需要灵力,而他的灵力早已在万年的镇守中消耗殆尽,只能用精血代替。
一滴血,一刀刻。
一刀刻,一滴血。
当“静”字的最后一笔完成时,孟秋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他握着玉坠,对着光看了许久,然后放在心口的位置。
“愿你心静。”他低声说,“愿你……不必再等。”
记忆到此中断。
谢九握着玉坠,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
他不是为自己哭,也不是为孟秋哭。他是为那种深到骨髓、却不得不放手的爱哭。
孟秋创造他,不是为了延续自己,而是为了……让青音有个人可以不再等待。
等待太苦了。
等一个回不来的人,等一个日渐模糊的记忆,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明天。
所以孟秋给了他独立的灵魂,给了他新的人生,给了他谢九的名字——不是为了让他成为谁的替身,而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可以让青音停止等待的“现在”。
谢九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过去,不是记忆,不是谁的延续。
他是现在,是当下,是“不必再等”的可能。
玉盒底部还有一张纸。
谢九拿起纸,展开。纸上只有一行字,是孟秋的笔迹:
“若见此信,循心而行。不必为我,只为自己。”
不必为我,只为自己。
这八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谢九心中最后的枷锁。
他一直在困惑自己该是谁,该做什么,该如何面对青音和无咎。但现在他明白了——他不该是任何人,他只需要是自己。
他收起玉盒中的三样东西,转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洞穴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谢九猛地回头。
洞穴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虚影。
那是个灰衣人,身形透明,面容模糊,只能看清轮廓。但谢九知道,那是孟秋——不是残魂碎片,而是某种更深的、烙印在这个空间里的意念。
“你来了。”虚影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比我预计的……早了一些。”
“孟秋前辈?”谢九试探着问。
虚影轻轻点头:“是我,也不是我。我只是他留在这里的一段意念,一个……最后的交代。”
他向前走了几步,虽然身形透明,但每一步都落得很实,仿佛真的有身体存在。
“我创造你时,很矛盾。”虚影——姑且称之为孟秋的意念——缓缓说道,“一方面,我希望青音能放下我,开始新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又自私地希望……有个人能替我陪着她,哪怕那个人不是我。”
谢九沉默地听着。
“所以我给了你独立的灵魂,却让你承载我的部分记忆;给了你新的人生,却让你叫谢九的名字;给了你自由选择的权力,却将你引向长安谷。”孟秋的意念苦笑,“看,我多自私。嘴上说着‘不必为我’,行动上却处处是我的痕迹。”
“但你也给了我选择。”谢九说,“玉盒,这个洞穴,还有那行字——‘循心而行,不必为我,只为自己’。你最终……还是放手了。”
孟秋的意念沉默了许久。
“是啊,放手了。”他轻声说,“因为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延续,而是……让对方自由。自由地忘记我,自由地开始新的人生,自由地……不再等待。”
他看向谢九,虽然面容模糊,但谢九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恳切。
“所以现在,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成为谁?你想过怎样的人生?”
谢九没有立即回答。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魂魄的脉动。那里有孟秋的残魂碎片,有无咎的因果痕迹,有青音的执念牵挂,但最深处,是他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坚定而有力。
“我想做谢九。”他睁开眼睛,声音清晰,“不是无咎转世的那个谢九,不是孟秋创造的那个谢九,而是……我自己选择的谢九。一个普通的游侠,一个喜欢在雨天煮茶的人,一个想守护长安谷和谷中人的……朋友。”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青音姑娘和无咎前辈愿意的话。”
孟秋的意念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释然。
“好。”他说,“那就这样吧。从今往后,你就是谢九,只是谢九。那些记忆,那些因果,那些牵挂……都过去了。你只需要,循心而行。”
话音刚落,虚影开始消散。
化作无数光点,融入洞穴的墙壁,融入滴落的钟乳石,融入这片孟秋用最后意念维持的空间。
“最后,”在彻底消散前,孟秋的意念说,“替我告诉她:茶要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光点彻底消散。
洞穴中的符文也渐渐黯淡,最终熄灭。只有谢九手中的夜明珠,还散发着微弱的光。
他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手中的玉盒、白发、花瓣、玉坠,都还带着孟秋的气息。但谢九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谁的延续,不再是谁的造物。
他只是谢九。
循心而行的谢九。
他收起东西,转身离开。
走出阶梯时,天已大亮。晨雾散去,阳光洒满山谷。三生莲池水波粼粼,池底的灯盏和碎片安静如常,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谢九知道,有什么改变了。
他不再是迷茫的游魂,不再是困惑的造物。他是谢九,一个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的人。
他走回竹屋,正好遇见青音在院中浇花。
“早。”青音抬头,对他微笑。
“早。”谢九也笑了,那笑容自然了许多,少了之前的拘谨和犹豫,“青音姑娘,我想学煮茶。你……能教我吗?”
青音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啊。不过我的茶艺一般,孟秋才是真正懂茶的人。”
“没关系。”谢九说,“我们从头学起。”
从这天起,谢九开始学煮茶。
青音教他辨认茶叶:绿茶要清新,红茶要醇厚,白茶要淡雅。教他掌握水温:绿茶80度,红茶90度,乌龙要沸水。教他控制时间:短了没味,长了会苦。
谢九学得很认真。
他煮的第一壶茶,是桂花绿茶。茶叶放多了,水太烫,泡的时间也太长。端给青音时,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可能……不太好喝。”
青音接过茶杯,轻抿一口。
然后她愣住了。
不是因为她尝到了味道——她依然尝不到。而是因为,这茶的温度,这茶的气息,这茶在她手中的触感……都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喜欢在雨天煮茶的人。
一个总是说“茶要趁热喝”的人。
“怎么样?”谢九紧张地问。
青音抬起头,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很好。温度……正好。”
她没说谎。
虽然尝不出味道,但她能感觉到,这茶的温度,是“趁热喝”的温度。
是那个人,希望她喝到的温度。
谢九松了口气,笑了:“那就好。我下次会煮得更好。”
他转身去收拾茶具,背影挺拔而坚定。
青音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谢九不是孟秋,不是任何人。
他就是谢九。
一个会在清晨学煮茶,会紧张茶好不好喝,会笑着说“下次会更好”的,活生生的人。
而他煮的茶,温度正好。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