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回到长安谷时,天已微亮。
他走到三生莲池边,看见青音正蹲在池岸,用手指轻触水面。晨雾在她身边缭绕,将她的身形衬得有些缥缈,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雾气中。
“青音姑娘。”谢九轻声唤道。
青音转过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已经从无咎那里听说了石室阵法的事,知道了谢九的来历。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谢九走到她身边,也蹲下身,看着池中那些发光的灯盏:“我都知道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为什么存在。”
青音沉默片刻,问:“你恨他吗?”
“孟秋前辈?”谢九摇摇头,“不恨。他只是……放不下。就像你放不下他一样。”
这话说得坦然,却让青音心头一痛。她确实放不下,哪怕知道孟秋已经化作了天地的一部分,哪怕连他的名字都开始从记忆中消褪,她依然放不下。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青音问,“离开,还是……”
“我想留下。”谢九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因为我被创造出来就该如此,而是因为……我想留下。我想看看这个他守护过的山谷,想认识这些他牵挂的人,想……陪你一起等。”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如果你愿意的话。”
青音看着这个用孟秋残魂、谢九因果、自己执念创造出来的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有一张陌生的脸,却有着熟悉的眼神;他有独立的灵魂,却承载着三个人的痕迹。
“好。”她最终说,“你留下吧。”
日子就这样继续。
谢九在长安谷住了下来。他不再纠结自己的身份,而是努力做一个独立的个体。他跟长安学医,跟阿蛮学药,跟无咎学剑,也跟青音学……学如何平静地面对失去。
他学得很快,仿佛那些知识本就埋藏在他的魂魄深处,只需要轻轻唤醒。
但有一件事,他始终无法理解。
那是青音失去的味觉。
谢九第一次注意到这件事,是在来到长安谷的半个月后。那天阿蛮做了桂花糕,是孟秋生前——如果“草木之帝”还能用“生前”这个词——最爱吃的点心。
“师父,你尝尝。”阿蛮将一块糕点递给青音,眼中满是期待,“我改良了配方,加了新采的蜂蜜。”
青音接过,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的评价。
“很好吃。”青音微笑着说,“甜而不腻,桂花香很正。”
阿蛮开心地笑了,长安也松了口气,无咎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只有谢九察觉到了异常。
因为他看见,青音说“很好吃”时,眼神是空的。那不是品尝美食后的满足,而是一种……表演。她在表演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为了不让大家担心。
饭后,谢九找了个机会,单独问无咎:“青音姑娘她……尝不出味道,对吗?”
无咎正在擦拭长剑,闻言动作一顿:“你发现了?”
“她吃桂花糕时,表情不对。”谢九说,“不是味觉带来的表情,而是记忆带来的表情——她记得那糕点该是什么味道,所以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但她其实……尝不出来。”
无咎放下剑,叹了口气:“从孟秋彻底化为草木之帝后,她的味觉就开始衰退。起初还能尝出一点,后来就越来越淡。到现在,她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一点都尝不出?”
“一点都尝不出。”无咎的声音低沉,“不只是食物,药的苦,茶的香,眼泪的咸……她都尝不出。就像世界在她嘴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谢九沉默了。
他想起石室阵法中看到的画面,想起孟秋说的“愿造一个能替我守护她的人”。孟秋创造他时,有没有想过,这个被创造出来的人,该如何面对青音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的世界?
“没有办法恢复吗?”他问。
“如果有,我早就试了。”无咎苦笑,“我翻阅了所有典籍,请教过所有医仙,甚至偷偷去过幽冥查访。但这是‘存在消褪’的副作用——当孟秋的名字开始从她记忆中消失时,与他相关的一切感官也会跟着消失。味觉只是开始,接下来可能是嗅觉,听觉,甚至……”
他没说下去,但谢九明白了。
甚至可能是记忆本身。
“所以她才那么执着地收集孟秋的残魂碎片。”谢九喃喃道,“她想在彻底忘记之前,尽可能地多记住一些。”
“是的。”无咎看着他,“而你,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
“你是孟秋用残魂创造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孟秋的一部分。”无咎的眼神复杂,“也许……也许你能帮她找回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味道,一点记忆,一点……他存在过的证明。”
那天晚上,谢九失眠了。
他坐在自己暂住的竹屋门口,看着远处的三生莲池。池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池底的灯盏像是沉睡的星辰。
他想起自己混乱记忆中的那些片段:
一个灰衣人递给他一块蜜饯,说:“生活已经够苦了,该吃点甜的。”
一个灰衣人在雨天煮茶,茶香混着桂花香,氤氲满室。
一个灰衣人看着他——不,是看着青音——轻声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那些记忆不属于他,却真实地存在于他的魂魄里。就像一本借来的书,书中的故事不是他的,但阅读时的感受却是真实的。
如果……如果他能让青音尝到一点味道呢?
哪怕只是一点点。
第二天,谢九开始尝试。
他问阿蛮要了厨房的使用权,开始研究做菜。他不是要做出多么美味的食物,而是想做出……有记忆的食物。
第一道菜,他做了桂花糕。
不是阿蛮做的那种改良版,而是按照记忆中孟秋的做法:糯米粉要磨三遍,桂花要清晨带着露水采摘,蜂蜜要用山野间的野蜂蜜,蒸的时候要在蒸笼上铺一层新鲜竹叶。
他做得很认真,每一个步骤都力求还原。
糕点出炉时,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阿蛮跑进来,惊叹道:“谢大哥,你好厉害!这味道……这味道好像孟叔叔做的!”
谢九心中一动:“你记得孟秋前辈做的桂花糕的味道?”
阿蛮愣了愣,努力回想,却沮丧地摇头:“我……我不记得了。但闻着这个香味,就觉得……很熟悉,很温暖。”
谢九将糕点装盘,端去给青音。
青音正在书房整理医案,看见他端来的糕点,微微一怔。
“我试着做了桂花糕。”谢九将盘子放在桌上,“你……尝尝看?”
青音看着那盘糕点,形状不算完美,边缘甚至有些焦痕,但那种质朴的样子,却让她心头一颤。
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咀嚼,吞咽。
然后她抬起头,对谢九微笑:“很好吃,谢谢。”
又是那种眼神——礼貌的,感激的,但空无一物的眼神。
谢九的心沉了下去。
“你真的尝出味道了吗?”他轻声问。
青音的笑容僵住了。
许久,她放下糕点,看着自己的手:“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谢九说,“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尝到味道。哪怕只是一点点。”
青音摇摇头:“没用的。无咎试过很多次了,最好的药,最灵的法术,都没用。这不是病,是……是存在本身的消褪。就像日出月落,无法逆转。”
“那如果……”谢九犹豫了一下,“如果是我做的呢?我的魂魄里有孟秋前辈的残魂,我的记忆里有他的片段,我做的食物里……会不会带着一点他的气息?”
青音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但她最终还是摇头:“我试过。无咎做的饭,长安做的药,阿蛮做的点心……我都尝不出味道。你也不会例外。”
谢九不肯放弃。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做了所有记忆中孟秋会做的东西:桂花茶,梅花粥,松子糖,甚至是一种用特殊草药熬制的醒神汤——那是孟秋在忘川值夜时经常喝的。
每一道,青音都尝了。
每一道,她都笑着说好吃。
但每一道,她都尝不出味道。
谢九渐渐明白,问题不在于食物本身,而在于青音失去了与“味道”这个概念的联系。在她的感知里,世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与孟秋无关的”,这部分她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另一部分是“与孟秋有关的”,这部分……她根本尝不到。
因为孟秋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有关联的味道呢?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谢九的心。他开始理解无咎那种无力感——明明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明明想留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逝。
直到某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那时谢九正在药田帮忙除草,雨来得很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他跑回竹屋时,浑身已经湿透。
青音递给他一块干布:“擦擦吧,别着凉了。”
谢九接过布,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青音在递布时,手指微微颤抖。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大雨,眼神恍惚,像是在看雨,又像是在透过雨看别的什么。
“你怎么了?”他问。
青音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下雨了。”
谢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水帘。院子里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几片落叶在水洼中打着旋。
很普通的雨景。
但青音看得很专注,专注得有些异常。
谢九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混乱的记忆里,有很多关于雨的画面:
灰衣人在雨中撑伞,等一个人。
灰衣人在竹亭煮茶,茶香混着雨声。
灰衣人站在莲池边,任由雨水打湿衣襟,轻声说:“这场雨过后,花就该开了。”
雨。
孟秋喜欢雨。
或者说,青音记忆中与孟秋有关的很多画面,都发生在雨天。
谢九心中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放下布,转身冲进雨中。
“谢九!”青音在后面喊他。
但他没有回头,一路跑到三生莲池边。雨下得很大,池面激起无数涟漪,那些沉在池底的灯盏在涟漪中若隐若现。
谢九跪在池边,伸手入水。
水很凉,刺骨的凉。
他闭上眼睛,将灵力探入水中,探向池底那些孟秋的残魂碎片。十五点灰光感受到他的气息,开始微微闪烁,像是在回应。
“帮帮我。”谢九在心中默念,“帮帮她。让她尝到一点味道,哪怕只是一点点。”
灰光闪烁得更快了。
它们开始旋转,彼此连接,形成一个光环。光环中心,一点极其微弱的光芒开始凝聚——那不是残魂碎片,而是碎片共鸣时产生的某种东西。
谢九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本能地伸出手,将那点光芒捧在手心。
光芒只有米粒大小,却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它在谢九掌心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升起,飘向他的唇边。
谢九张开嘴,光芒落入他口中。
那一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孟秋在忘川边第一次见到青音,她一身青衣,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莲花。
孟秋看着青音跳下诛仙台,那一跃决绝而美丽,像一只折翼的青鸟。
孟秋在石室中布置阵法,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入阵眼。
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是万年不舍。
还有味道。
桂花糕的甜,茶的香,药的苦,眼泪的咸……所有与孟秋有关的味道,所有青音已经失去的味道,在这一刻涌入谢九的感知。
他尝到了。
然后他明白了。
这些味道,不是用来尝的,是用来……传递的。
谢九站起身,跑回竹屋。
青音还站在门口,看着他浑身湿透地跑回来,眼中满是担忧:“你这是做什么?会生病的!”
谢九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
他的手很冷,因为雨水;但手心很暖,因为那点光芒。
“青音。”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闭上眼睛。”
青音愣了愣,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谢九低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他将在池边感受到的所有味道——所有孟秋的味道——通过魂魄的共鸣,传递给了青音。
不是让她尝到,而是让她“记得”。
记得桂花糕是甜的,记得茶是香的,记得药是苦的,记得眼泪是咸的。
记得有一个人,曾经给她所有这些味道。
记得有一个人,曾经希望她的人生,能多一点甜。
青音浑身一震。
她尝到了吗?
不,她没有。
但她“记得”了。
那种记忆如此清晰,如此鲜活,仿佛那些味道就在舌尖,就在此刻。她能“想起”桂花糕的甜味在口中化开的感觉,能“想起”茶香在鼻腔萦绕的气息,能“想起”药的苦涩滑过喉咙的触感。
甚至能“想起”,孟秋给她蜜饯时,指尖的温度。
那不是味觉的恢复,而是记忆的复苏。
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尝到”——用灵魂去尝,用记忆去尝,用万年不灭的思念去尝。
泪水从青音紧闭的眼眶中滑落。
这一次,她知道眼泪是咸的。
不是因为尝到了,而是因为记得。
她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九。谢九的脸色有些苍白,刚才的传递消耗了他太多灵力,但他的眼神很亮,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使命。
“谢谢。”青音轻声说。
谢九摇摇头:“不是我做到的,是池底的碎片,是孟秋前辈留下的……眷恋。”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因为灵力消耗而微微摇晃。
青音扶住他:“你没事吧?”
“没事。”谢九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释然,“只是……我终于明白孟秋前辈创造我的意义了。”
“什么意义?”
“不是代替他,不是延续他。”谢九看着青音的眼睛,“而是提醒你——提醒你曾经尝过的所有味道,提醒你曾经拥有的所有记忆,提醒你……他存在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哪怕有一天,你连他的名字都忘了,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至少你还记得,有人给过你甜,有人陪过你苦,有人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青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确实在忘记。
每一天,孟秋在她记忆中的形象都在变淡。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会彻底忘记他长什么样,说话什么声音,做过什么事。
但她会记得那些味道。
会记得有人给过她甜。
会记得有人希望她活下去。
这就够了。
雨渐渐停了。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阿蛮从厨房探出头,喊道:“师父,谢大哥,我煮了姜汤,快来喝!”
青音和谢九相视一笑。
那一笑里,有释然,有感激,也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走进屋,接过阿蛮递来的姜汤。
青音端起碗,喝了一口。
她尝不出味道。
但她记得,姜汤该是辣的,该是暖的,该是……驱寒的。
就像有些人,虽然不在了,但留下的记忆,依然能温暖后来的人生。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