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长安谷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破旧的玄色劲装，腰佩长剑，背上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他踉踉跄跄走到谷口，在过滤阵法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悬浮的阵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长安正好采药归来，见状连忙上前查看。男子浑身是伤，最严重的是胸口一道剑伤，深可见骨，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黑气——这是魔气侵蚀的痕迹。
“阿蛮！快来帮忙！”长安朝谷内喊道。
两人合力将男子抬进医庐。阿蛮清洗伤口时，忽然“咦”了一声：“哥，你看他的脸。”
长安仔细端详，心头一震。
这张脸……好熟悉。
不是熟人的那种熟悉，而是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眉眼间的轮廓，鼻梁的弧度，甚至昏迷时紧抿的嘴角，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先治伤。”长安压下心头的异样。
治疗持续了三个时辰。魔气异常顽固，长安和阿蛮联手才勉强将其逼出。过程中，男子始终昏迷，但偶尔会发出梦呓：
“不要……别走……”
“我会……保护你……”
“孟……孟……”
最后一个字含糊不清，像是要喊出某个名字，却又卡在喉咙里。
青音和无咎闻讯赶来时，男子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依然昏迷不醒。青音看到他脸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音儿？”无咎察觉到她的异常。
青音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尖悬在男子眉心三寸处，轻轻颤动。
她闭上眼睛，将一缕灵力探入。
男子的识海一片混沌，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打碎又胡乱拼凑起来。记忆碎片散落各处，大部分都模糊不清，只有少数几个画面相对清晰：
一个灰衣人站在忘川边，背影孤独。
一个青衣女子在雨中回头，笑容温柔。
一盏河灯顺水漂流，灯壁上有字迹闪烁。
而在识海的最深处，青音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极其微弱，但确实是……
“孟秋。”她睁开眼睛，声音发颤，“他的魂魄里，有孟秋的残魂碎片。”
无咎脸色一变：“又是碎片？”
“不，不一样。”青音摇头，眼中满是困惑，“之前的碎片只是附着在别人的魂魄上，像寄生物。但这个……这个人的魂魄，本身就是用碎片修补起来的。”
她仔细感知：“他的魂魄原本应该已经散了，是有人——或者说有某种力量——用孟秋的残魂碎片作为‘粘合剂’，将那些散落的魂魄重新粘合起来。所以他现在既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也不是孟秋，而是……一个用碎片拼凑出来的‘新人’。”
正说着，男子忽然咳嗽起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像刚出生的婴儿般纯净。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青音脸上时，那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认识你。”
青音心头一震：“你认识我？”
男子努力回忆，眉头紧皱：“我……我不记得了。但看到你，我觉得很熟悉，很……很重要。”
“你叫什么名字？”无咎问。
男子愣了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名字……我叫……我叫……”
他抱着头，努力思考，最终颓然道：“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有人叫我……谢九。”
谢九。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青音和无咎心头。
“你再说一遍？”无咎的声音有些发紧。
“谢九。”男子重复道，这次更确定了一些，“对，我是谢九。我是个游侠，我……我要去长安谷。”
他看向青音，眼神清澈而坦诚：“我要去长安谷，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我忘了她是谁，只记得……我必须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
长安和阿蛮面面相觑，他们都听过“谢九”这个名字——那是无咎战神转世为人间的游侠时的名字，是青音第一世跳下诛仙台后，在人间重逢的那个人。
可现在，又出现了一个“谢九”。
“让我看看你的剑。”无咎忽然说。
谢九——暂且这么称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了腰间的剑。剑很普通，是铁匠铺里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的制式长剑，剑鞘磨损严重。
但无咎接过剑，拔出一寸剑身时，瞳孔猛地收缩。
剑身上，刻着三个极小的字：
“不负卿。”
那是当年谢九的剑上，青音亲手刻的字。字迹、位置、甚至刻痕的深浅，都一模一样。
“这把剑从哪里来的？”无咎问。
谢九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醒来时，剑就在身边。我只知道它对我很重要，所以一直带着。”
青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背影单薄。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
一个用孟秋残魂碎片修补魂魄的“新人”，拥有谢九的名字，拥有谢九的剑，甚至……拥有对长安谷的执念。
这是巧合？
还是……
“你先好好休息。”青音转身，对谢九温和地说，“把伤养好，其他的事慢慢想。”
接下来的日子，谢九在长安谷住了下来。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三天后就能下床走动。但他记忆依然混乱，除了自己的名字和“要去长安谷”的执念，其他几乎一片空白。
他会帮长安晒药，帮阿蛮挑水，但更多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三生莲池边，看着池水发呆。
尤其是下雨天。
每到雨天，他就会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池边一站就是半天。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聆听什么。
青音观察着他。
谢九的很多习惯，让她想起两个人。
他握剑的姿势，像无咎——不，像谢九，那个她第一世在人间爱过的游侠。他沉默时的侧脸，像孟秋，尤其是那种沉浸在思绪中的神情。
但他又谁都不是。
他是个独立的存在，有自己的性格——比谢九更沉静，比孟秋更鲜活。他会因为阿蛮讲的笑话而微笑，会因为长安治好一个病人而高兴，会在尝到青音做的饭菜时说“好吃”，尽管青音自己尝不出味道。
这种矛盾让青音困惑，也让所有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伦理困境。
该把谢九当做什么？
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
谢九的转世？——可无咎就在这里，他才是真正的谢九转世。
孟秋的延续？——可孟秋已经化作了草木之帝，他的残魂碎片只是材料，不是本体。
最困扰的是无咎。
他看着谢九，就像看着一面扭曲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他的一部分，又不是他。谢九练剑时，偶尔会使出无咎独创的招式——虽然生疏，但路数没错。谢九和青音说话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让无咎心里五味杂陈。
“你在吃醋？”青音某天晚上问。
无咎沉默良久，摇头：“不是吃醋。只是……困惑。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孟秋的残魂碎片为什么会选择进入他的身体？这一切是巧合，还是……”
“还是孟秋的安排？”青音接过话头。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如果这是孟秋的安排，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第七天，谢九的记忆开始出现一些片段。
那日清晨，他帮阿蛮捣药时，忽然说：“我以前……好像也捣过药。不是为了制药，是为了……煮茶？”
阿蛮一愣：“煮茶？”
“嗯。”谢九停下动作，眼神恍惚，“雨天，竹亭，红泥小炉。我在捣桂花，要放在茶里。有个人……有个人喜欢喝桂花茶。”
青音手中的药杵“啪”地掉在地上。
“那个人是谁？”她轻声问。
谢九努力回想，却怎么也看不清记忆中的面容：“我不知道。只记得……她喝茶时，会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很享受的样子。我觉得……那是我最想守护的画面。”
那天之后，谢九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青音。
不是刻意的，更像是一种本能。青音在书房整理医案，他会默默进来，帮她磨墨。青音在药田除草，他会拿起另一把锄头，在旁边帮忙。青音站在莲池边发呆，他会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守护，又像是陪伴。
无咎看在眼里，心情复杂。
终于，在谢九来到长安谷的第十天晚上，无咎找到了他。
两人站在莲池边的竹亭里，夜雨淅沥。
“你知道我是谁吗？”无咎问。
谢九看着他，诚实摇头：“我只知道，你很强，你爱青音姑娘，你是这里的主人之一。”
“我是谢九。”无咎说，“或者说，我曾经是谢九——那个你自称的名字，属于我。”
谢九愣住了。
许久，他才低声说：“所以……我不是谢九？”
“我不知道你是谁。”无咎看着他，“你的魂魄里，有孟秋的气息，有我的记忆碎片，甚至有青音的执念痕迹。你就像是一个……用我们三个人碎片拼凑出来的存在。”
谢九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倒影模糊，看不清面容。
“那我到底是谁？”他问，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之外的痛苦，“如果我不是谢九，那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如果我不是任何人，那我为什么存在？”
无咎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那夜之后，谢九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不再主动接近青音，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练剑，或是在谷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直到三天后的深夜。
那天是满月，月光如水银泻地。谢九睡不着，起身在谷中散步。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青音和无咎居住的竹屋后的一处石壁前。
石壁上爬满了青藤，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山壁。
但谢九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心跳加速。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石壁上的某处苔藓。
苔藓下，有一个极隐蔽的凹陷。
他下意识地按了下去。
石壁无声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阶梯。阶梯深处，有微光透出。
谢九犹豫片刻，还是走了下去。
阶梯很长，通向山腹深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室中空无一物，只有中央地面上刻着一个复杂的阵法。
阵法已经多年未启动，阵纹上积了薄薄的灰尘。但当谢九踏入石室的瞬间，阵法忽然亮了起来。
灰光从阵纹中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幅画面：
一个灰衣人坐在石室中，正低头刻着什么。刻的是一个小小的玉坠，坠子形状是三瓣莲花。
灰衣人刻得很认真，每一刀都小心翼翼。刻完后，他将玉坠举到眼前，对着光看了许久，轻声说：
“青音，如果有一天我彻底消失了，希望这个……能代替我陪着你。”
画面闪烁，切换到另一幕。
还是这个石室，灰衣人正在布置阵法。他将几样东西放入阵眼：一截断裂的剑穗，一缕用红线缠着的白发，一滴凝固在玉瓶中的泪。
“以我残魂为引，以你们的情缘为基，以她的执念为火……”灰衣人低声念诵着咒文，“若天道允许，愿造一个能替我守护她的人。不需要是我的延续，不需要记得前尘，只需要……有一颗愿意守护她的心。”
阵法启动，光芒大盛。
那些放入阵眼的东西开始融化、重组，最终化为一团混沌的光。光团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形正在成形。
灰衣人看着那光团，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对不起，擅自用你们的因果。但我实在……放不下她。”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阵法光芒黯淡下去，石室恢复寂静。
谢九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现在明白了。
他不是谢九，也不是孟秋。
他是一个人造的存在，一个用孟秋的残魂碎片、无咎（谢九）的因果、青音的执念，强行创造出来的“守护者”。
他的记忆是嫁接的，他的名字是借用的，他存在的意义是……代替某个已经离开的人，守护某个无法放下的人。
多么可悲。
多么……荒谬。
谢九转身，踉跄着跑出石室。他一路狂奔，冲出山谷，冲到山下的溪边，对着冰冷的溪水大口喘息。
水中倒映着月光，也倒映着他苍白的脸。
这张脸，到底是谁？
他举起拳头，想要砸向水面，想要砸碎这个虚假的倒影。但拳头悬在半空，最终无力地落下。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在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有一个画面格外清晰：
青衣女子站在诛仙台边，回头对他微笑，然后纵身跃下。
那一跃，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
为了救他。
谢九——姑且还这么叫他——跪在溪边，将脸埋进冰冷的水中。
水很冷，刺骨的冷。
但更冷的是真相。
他不是任何人，又可以是任何人。他是孟秋放不下的执念，是无咎割舍的因果，是青音未了的牵挂。
他是一份礼物，也是一个诅咒。
是一份深情，也是一场欺骗。
许久，他从水中抬起头，看着远处山谷中隐约的灯火。
那里有个人，在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而他是那个人的造物，被创造出来的唯一意义，就是陪在那个人的身边，让她不那么孤独。
他该恨吗？
恨那个擅自创造他的人？恨这个虚假的身份？恨这被赋予的使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想起来音站在诛仙台边的那个微笑时，心里涌起的不是恨，而是……
疼。
为她疼。
为那个等待了万年，孤独了万年，却依然在等待的人疼。
谢九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水，转身走回山谷。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不是谢九，不是孟秋，不是任何人。
他就是他自己——一个被创造出来，却依然可以选择如何活着的人。
而他的选择是：
回到那个山谷，回到那个人身边。
不是因为被创造出来就该如此。
而是因为，在那些嫁接的记忆里，在那些借来的情感中，有一种东西是真实的：
他想守护她。
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