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第一片残魂碎片,是在立夏那日。
长安接诊了一个从三百里外来的病人,是个年轻的书生,姓陆,单名一个“执”字。陆执被家人用担架抬进谷时,已经昏迷三日,面色青白,气息微弱。
“是梦魇症。”长安诊脉后得出结论,“但这不是普通的噩梦,而是……有东西缠住了他的魂魄。”
青音闻讯赶来,查看陆执的情况。当她将灵力探入病人眉心时,忽然浑身一震。
她感知到了一股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
灰衣,白发,悲悯的眼神。
孟秋。
“师父?”长安注意到她的异常。
青音收回手,声音有些发颤:“他魂魄里……有孟秋的碎片。”
无咎和阿蛮都围了过来。四人合力,将陆执移入静室,布下安魂阵法。在阵法的加持下,他们终于看清了真相:
陆执的魂魄深处,附着一点微弱的灰色光点。那光点不过米粒大小,却散发着属于孟秋的独特波动——那种草木与忘川交织的气息。
而此刻,这光点正在吞噬陆执的梦境,将他拖入一个无尽的轮回:梦中,陆执一遍遍经历着某个人的记忆碎片——站在忘川边看着众生渡河,独自一人在空寂的大殿中饮酒,看着某个青衣女子远去的背影……
“这是孟秋散落的残魂。”无咎沉声道,“当初他魂飞魄散时,虽然大部分魂魄都化作了草木本源,但总有极少数的碎片飞散出去。这些碎片带着他的记忆和情感,无意中附着在了某些执念深重的人身上。”
“陆执有什么执念?”阿蛮问。
长安调查后得知:陆执自幼父母双亡,由祖父抚养长大。三年前祖父病逝,陆执无法接受,整日沉浸在悲痛中。他最大的执念是“如果能再见祖父一面”,为此甚至尝试过招魂之术——虽然失败了,但他的魂魄因此变得不稳定,这才吸引到了孟秋的残魂碎片。
“碎片在汲取他的执念作为养料。”青音看着昏迷的陆执,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同时,碎片也在将自己的记忆投射给他。这样下去,陆执会分不清自己是谁,最终魂魄崩溃。”
“那我们把碎片取出来?”长安提议。
青音沉默良久,摇头:“取出来,陆执的执念失去寄托,会立刻魂飞魄散。不取出来,他会被孟秋的记忆吞噬。”
“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阿蛮急道。
“有。”青音看向陆执眉心那点灰色光芒,“我进去,把碎片带出来——不是强行剥离,而是与它沟通,让它自愿离开。”
无咎立刻反对:“太危险了!那是别人的识海,而且有孟秋的残魂碎片,万一……”
“万一我被困在里面?”青音接过话头,平静地说,“那就困住吧。至少,我能见到他——哪怕只是一片碎片,哪怕只有一瞬。”
她的眼神如此坚定,让无咎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无咎只能让步:“我为你护法。如果一炷香时间内你不出来,我就强行唤醒你。”
“好。”
静室内,青音在陆执身边盘膝坐下。长安和阿蛮在室外护法,无咎则坐在青音对面,双手结印,布下三层防护阵法。
青音闭上眼睛,将一缕神识探入陆执的眉心。
眼前光影流转,她进入了一个破碎的世界。
这里是陆执的识海,却混杂着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青音看到忘川的河水在夜空中倒流,看到三生莲池的莲花在沙漠中盛开,看到长安谷的竹屋飘浮在云海之上。
而在这混乱景象的中央,陆执的魂魄抱膝坐着,眼神空洞。他身边,那点灰色光点正在缓慢旋转,每转一圈,就释放出一段记忆碎片。
青音走向光点。
随着她的接近,光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旋转速度忽然加快。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忘川、莲池、竹屋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青石路。
那是……通往忘川镇守者大殿的路。
青音走在这条路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路的尽头,大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她推门而入。
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盏孤灯。桌边坐着一个人,灰衣白发,背对着她,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孟秋?”青音轻声唤道。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写着。青音走近,看见他在一张素笺上反复写着同一个字:
“悔。”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写满一张,换一张继续写。
“你后悔什么?”青音问。
灰衣人终于停笔,却没有转身。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后悔没有早点明白,有些牺牲不必独自承担。后悔没有早点说出,有些心意不该深埋心底。后悔……给了她太多孤独的守望。”
青音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知道,这只是一片残魂碎片,承载的只是孟秋某个时刻的某个念头。但正是这种碎片化的真实,反而更让人心痛。
“她从未觉得那是孤独。”青音说,“她只觉得,能有人值得这样守望,是幸运。”
灰衣人沉默良久,缓缓转过身。
但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像是隔着毛玻璃看人,只能看清轮廓,看不清细节。
“你来了。”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收集这些碎片。”
“你知道自己在别人识海里吗?”青音问,“你知道你在伤害这个人吗?”
“知道。”灰衣人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我控制不了。碎片只是碎片,没有完整的意识,只有执念的本能。我想回到该回的地方,但找不到路,只能附着在相似的执念上,汲取养分,等待……等待有人来带我回家。”
他说“回家”两个字时,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青音伸出手:“我来带你回家。”
灰色光点从灰衣人胸口飘出,落在青音掌心。触感微凉,却带着一丝暖意,像冬夜里最后一星炭火。
而随着光点离开,灰衣人的身影开始消散。
“告诉她,”他在彻底消散前说,“不要收集太多碎片。每一片都承载着别人的痛苦,背负太多,会压垮她。”
“我会转达。”青音握紧掌心的光点,“但我想,她不会听。”
灰衣人似乎笑了笑,然后化作光尘,融入了周围的空间。
青音的意识退出陆执的识海。
现实中,一炷香刚好燃尽。
她睁开眼睛,摊开手掌。掌心那点灰色光芒闪烁了几下,然后缓缓升起,飘向窗外的三生莲池。它落入池水,沉入池底,与那些河灯汇聚在一起。
而床上的陆执,也在这时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我……这是哪里?”
“长安谷。”长安上前扶他坐起,“你被梦魇所困,昏睡了很久。”
陆执揉了揉额角:“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有个穿灰衣服的人,一直在写什么。他说……他说执念太深会困住自己,也困住别人。”
他顿了顿,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我想起来了,祖父临终前对我说,要我好好活着,替他看遍这世间的山河。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哭了,但这次是释然的泪水。
送走陆执后,青音独自站在莲池边,看着池底新增加的那点微光。
无咎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茶:“感觉怎么样?”
“沉重。”青音诚实地说,“那一瞬间,我不仅感受到了孟秋的‘悔’,也感受到了陆执失去祖父的痛苦。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像是……同时经历了两个人的悲伤。”
“这就是他警告你的。”无咎说,“每一片残魂碎片,都附着着他人的执念。收集越多,背负的痛苦就越多。”
青音看着池水,沉默许久。
“但我还是要继续。”她轻声说,“他的每一片,都值得找回来。那些散落的碎片,就像是他被撕碎的灵魂,每一片都在疼,都在等待完整。”
“即使这会压垮你?”
“即使这会压垮我。”青音转过头,对无咎微笑,“但你不是会帮我分担吗?长安和阿蛮也会。我们一家人一起分担,总好过让那些碎片,在陌生人的识海里孤零零地疼。”
无咎看着她,最终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
“我拦不住你。”他说,“那我只能陪着你。”
第一片碎片的发现,像打开了某个开关。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长安谷陆续来了七个类似症状的病人。
有因为爱侣背叛而心碎的女子,碎片附着在她“为何要这样对我”的执念上,承载着孟秋某个时刻对“不公”的困惑。
有因为战场杀戮而夜夜噩梦的老兵,碎片附着在他“我杀的人会不会恨我”的愧疚上,承载着孟秋对“罪与罚”的思考。
有因为子女不孝而绝望的老妪,碎片附着在她“我哪里做错了”的自责上,承载着孟秋对“责任与辜负”的叹息。
每一个,青音都亲自进入识海,与碎片沟通,将它们带回。
每一个,她都要经历双重的痛苦——当事人的,和孟秋的。
到第八个碎片时,青音开始做噩梦。
梦中,她不再是青音,而是无数个陌生人。她是那个被背叛的女子,在雨夜中哭泣;她是那个满手鲜血的老兵,在尸山血海中颤抖;她是那个被子女抛弃的老妪,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死。
而每一个梦的角落,都有一个灰衣的身影,静静地看着,眼中是无尽的悲悯。
她在那些梦里,一遍遍经历着别人的悲欢离合,一遍遍感受着孟秋散落在这些故事里的情绪碎片。
她的味觉又开始衰退——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变得混乱。有时尝到甜味会觉得苦,有时尝到苦味反而觉得甜。她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定,常常对着窗外的竹子发呆,或者无缘无故地流泪。
“师父,停下吧。”长安跪在她面前,红着眼睛恳求,“再这样下去,您会崩溃的。”
阿蛮也哭着说:“孟叔叔如果知道,一定不会让您这样做的。”
青音只是摇头。
她走到三生莲池边,看着池底——现在那里有八点灰色光芒,围绕着五十盏河灯缓缓旋转,像是微型的星系。
“你们知道吗?”她轻声说,“每一片碎片回来时,都会带来一点他的记忆。我现在知道了,他喜欢在雨天煮茶,茶里要放一点桂花。他练字时总是先写‘静’字,因为他说心不静,字就不正。他其实怕黑,所以忘川大殿里永远点着灯……”
她转过身,脸上有泪,却在笑:“我在通过这些碎片,重新认识他。即使有一天,我彻底忘了他的容貌和声音,我也会记得——他喜欢桂花茶,他写字时很认真,他怕黑。”
“可是师父,您也在忘记自己啊!”长安哽咽道,“您昨天叫我‘长安’时,停顿了很久,像是要想一想才能叫出来。您今天早上对着镜子,问镜子里的人是谁……”
青音愣住了。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眼角的皱纹,鬓边的白发,眼中的疲惫……这是谁?
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却闪过无数画面:陆执的祖父,那个被背叛的女子,那个满手鲜血的老兵……
“我是……”她张了张嘴,“我是……”
无咎从身后抱住她,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你是青音。是我的妻子,是长安和阿蛮的师父,是长安谷的主人,是……我最爱的人。”
他的声音坚定而温柔,像锚一样,定住了她即将飘散的意识。
青音看着他,许久,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
“对不起。”她说,“我差点……忘了。”
那夜,青音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再独自进入病人的识海,而是让无咎与她同行。两人神识相连,共同面对那些痛苦与记忆。这样,当她快要被淹没时,无咎可以拉她回来;当她快要忘记自己时,无咎可以提醒她。
第九个碎片,是个因火灾失去全家的孩子。
孩子的识海里是一片火海,他在火中奔跑,哭喊着父母的名字。而在火海中央,一片灰色光点悬浮着,散发着孟秋对“无能为力”的绝望。
青音和无咎携手走入火海。
这一次,当青音感受到孩子的痛苦和孟秋的绝望时,无咎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青音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们带回了第九片碎片。
然后是第十片,第十一片……
到第十五片时,莲池底的灰色光点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环形。它们围绕着河灯旋转,彼此之间开始产生微弱的共鸣。
而青音,在经历了十五个人的悲欢离合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看人的眼神更温柔了,因为她在无数人的人生里走过一遭,知道每个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她说话的语气更平和了,因为她理解了,所有的激烈情绪背后,都是未被抚平的伤痛。
她开始能尝出更多味道——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情绪的味道。她能尝出长安给她端药时的担忧是“微涩的”,能尝出阿蛮讲笑话时的快乐是“清甜的”,能尝出无咎默默守护时的爱是“温厚的”。
她甚至,在某个月圆之夜,再次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不是咸的,而是……百味杂陈。
她站在莲池边流泪,说不清这眼泪是为谁而流——是为那些她经历过的陌生人,是为散落各处的孟秋,还是为她自己这一路的颠簸。
池水泛起涟漪,十五点灰光同时闪烁。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许多声音在说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终汇成一句:
“谢谢。”
谢什么?
谢她背负了他们的痛苦?谢她带回了散落的碎片?谢她让那些无处安放的执念,终于有了归处?
青音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条路她还会继续走下去。
直到找齐所有的碎片,直到将那个破碎的灵魂,一片一片,拼回完整。
即使拼回之后,他也不再是原来的他。
即使拼回之后,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
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就像有些路,总要有人去走。
就像有些痛,总要有人去背。
而她会背下去,因为她不是一个人。
她有家,有家人,有这一池的灯,和这一点一点的、正在回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