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成之后的第一个月，长安谷的溪水变了颜色。
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流，如今泛着淡淡的乳白色光晕，像是融入了月光的乳汁。这变化从三生莲池的出水口开始，顺着山势蜿蜒而下，流出山谷，汇入山外的江河。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山脚下李家村的李老伯。
那日清晨，他照例去溪边打水做饭。弯腰舀水时，他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一个满脸皱纹、眼含愁苦的老头。李老伯叹了口气，想起早逝的老伴，想起在外漂泊多年音讯全无的儿子，想起这一生的种种不如意。
他捧起一捧水，饮下。
水入喉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暖意从胃部扩散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些压在心头的愁苦记忆——老伴临终前的痛苦面容，儿子离家时决绝的背影，年轻时被人欺辱的种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不是遗忘，而是……褪色。
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被雨水冲洗，颜色淡了，轮廓还在，但那种刺痛人心的尖锐感消失了。李老伯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
但这一次的眼泪，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释然。
“这水……神了。”他喃喃道。
消息很快传开。
起初只是李家村的几户人家偷偷来取水，后来周边村落的人都来了。人们发现，喝了这水，那些让人夜不能寐的痛苦回忆会暂时变得可以承受。失子之痛、丧亲之悲、病痛之苦、贫困之窘……依然存在，但不再像刀割般刺痛。
长安是第一个从病人口中听说此事的。
那日他外出巡诊，救治一个因丧妻而酗酒伤肝的樵夫。诊脉开药后，樵夫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大夫，您是从长安谷来的吧？您谷里流出的那溪水……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我、我忘不了她走时的样子，每晚都梦见……”
长安心中一动，仔细询问了溪水的效果。
回到谷中，他立刻取了溪水样本研究。阿蛮也凑过来，两人用各种方法测试——尝味、观色、验灵、甚至取了一滴用灵力分解。
“水中有孟叔叔的气息。”阿蛮肯定地说，“虽然很淡，但那种草木本源的力量，我不会认错。”
“所以这是孟叔叔力量的扩散？”长安皱眉，“可师父说过，草木之帝的力量是维持三界灵气平衡，怎么会影响人的记忆？”
两人带着疑问去找青音。
青音正站在溪流边，看着乳白色的水流发呆。听到长安的汇报，她沉默良久，俯身掬起一捧水。
水在她掌心微微发光。
“这是他‘忘川镇守者’本源的显现。”青音轻声说，“你们知道忘川的传说吗？人死之后，魂魄渡忘川，饮孟婆汤，忘却前尘，方能转世重生。孟秋镇守忘川万年，他的力量里，本就带着‘洗涤记忆、消解执念’的特性。”
“可他现在不是忘川镇守者了啊。”阿蛮不解，“他已经是草木之帝，与天地同化了。”
“但本源不会变。”青音松开手，任由水从指缝流走，“就像一棵树，无论长得再高，根还是那根。孟秋现在的存在形态，是将自己化作了沟通三界的桥梁——他的草木部分维系灵气平衡，他的忘川部分……则在无意中流淌了出来。”
她看向溪水流向的山外方向，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这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力量自然逸散的结果。就像太阳发光，花朵吐香，是存在本身带来的影响。”
长安和阿蛮对视一眼，都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该怎么办？”长安问，“这溪水确实缓解了很多人的痛苦，但……随意消解记忆，真的好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三天后，问题出现了。
王家村的一个书生，在连续饮用了七天溪水后，进京赶考途中，竟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去考试。
他在客栈里呆坐了一整天，直到同窗找来，他才茫然地问：“我……我来京城做什么？”
同窗大惊：“赶考啊！你不是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吗？”
书生皱眉思索许久，摇头：“光宗耀祖……很重要吗？我好像记不清了。”
更严重的是，他也忘了家中老母病重，正等着他考取功名后请大夫诊治。
这件事传到长安谷时，青音正在研究过滤阵法。
“这是记忆筛选出了问题。”无咎看着青音绘制的阵图，沉声道，“溪水中的力量分不清哪些记忆该保留，哪些该淡化。它就像一场无差别的大雨，淋湿所有的土地——无论是干旱的田地，还是已经积水的洼地。”
青音手中的笔顿了顿：“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水闸’，一个‘筛子’。”
“你要怎么做？”
“孟秋的力量核心是‘悲悯’。”青音在纸上画出一个复杂的符文，“他想要缓解众生的苦，但真正的悲悯不是让人忘记痛苦，而是让人在记得痛苦的同时，依然能前行。”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我要在谷口设下一个过滤阵法。这个阵法不会阻断溪水，而是会‘阅读’水流经过的每个生灵的痛苦——如果这痛苦已经超过承受极限，阵法会适度淡化它；如果这痛苦是必要的记忆、是责任、是动力，阵法会保留它。”
无咎皱眉：“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控制，而且……谁来定义‘必要’和‘不必要’？”
“痛苦本身。”青音说，“我会在阵法中设置一个共鸣机制。当溪水承载的记忆流过时，阵法会感知这份痛苦的本质——是因爱而生的思念，还是因恨而生的折磨；是推动人前行的动力，还是将人拖入深渊的枷锁。”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相信，孟秋也会同意这样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些记忆，哪怕再痛，也不能忘。”
布阵用了七天。
这七天里，青音几乎不眠不休。她以三生莲池为阵眼，以溪流为脉络，在谷口处布下了一个方圆十丈的复合大阵。阵纹不是刻在地上，而是悬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流缓缓旋转，如同活物。
阵成那日，谷口聚集了许多百姓。
他们中有的是溪水的受益者，有的是听闻奇迹来看热闹的，也有的是像那个书生一样受到副作用影响的人的家眷。
青音站在阵前，面对众人。
“今日起，此阵将过滤溪水。”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溪水依然可以缓解痛苦，但不会再抹去必要的记忆。痛苦有两种——一种需要放下，一种需要背负。这个阵法会帮你们区分。”
有人问：“仙子，您怎么知道哪种该放下，哪种该背负？”
青音看向问话的人，那是个满脸风霜的农妇，眼中满是疲惫。
“我不需要知道。”青音回答，“你的心知道。阵法只会回应你内心最深处的真实——如果你真的想要放下，它会帮你；如果你其实想要记住，它也会成全你。”
她退后一步，启动了阵法。
阵纹亮起柔和的青光，与溪水的乳白色光芒交织在一起。水流经过阵法时，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水中的光晕也发生了变化——从均匀的乳白，变成了斑驳的光点，有的明亮，有的暗淡，像是夜空中的星辰。
第一个上前尝试的，是那个忘掉考试目的的书生。
他舀起一碗经过过滤的水，犹豫片刻，饮下。
一炷香时间后，他忽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娘还病着，我还在这里耽误时间……我真是个不孝子！”
但他哭过之后，眼中不再有之前那种被痛苦压垮的绝望，而是多了一份坚定。他向青音深深一拜，转身便往京城方向跑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迷茫。
接着是李老伯。
他喝了水后，静静地坐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对身边的村民说：“我还是记得老婆子走的那天，记得儿子离家时的样子……但奇怪，我现在想起来，心里没那么疼了。我记得的都是好的时候——老婆子给我缝衣服，儿子小时候叫我爹爹……”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一个接一个的人上前尝试。
有人喝了水后释然大笑，有人沉默流泪，有人对着山谷方向磕头拜谢。但没有一个人再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
傍晚时分，人群渐渐散去。
青音疲惫地坐在溪边，看着过滤阵法缓缓运转。无咎走过来，递给她一碗清水。
“你做到了。”他说。
青音摇摇头：“不是我做到的，是他留下的力量，本就带着这样的智慧。我只是……给了它一个表达的方式。”
她饮下一口水，忽然愣住。
这水……有味道。
不是甘甜，也不是苦涩，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像是春天的泥土气息，像是雨后的青草香，像是……像是一个久别之人的拥抱。
“怎么了？”无咎注意到她的异样。
“这水……”青音看着碗中微微发光的水，“我尝到味道了。”
自从孟秋彻底化为草木之帝后，青音的味觉就一直在衰退。她尝不出食物的咸淡，尝不出药的苦，尝不出茶的香。可现在，这碗经过过滤的溪水，她竟然尝出了味道。
无咎也舀了一碗，尝了尝：“还是普通的水味啊。”
青音没有解释。
她知道，这是孟秋留给她的、独一无二的回应。就像那些只有她看得懂的灯语，就像那些只有她触碰时才会发光的莲叶。
她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俯身，将双手浸入溪流。
水流过指间，带来温暖的触感。她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说：
“这样就好。”
是啊，这样就好。
不过度干涉，不强行抹除，只是给痛苦一个出口，给记忆一个选择。让想放下的人能放下，让想记住的人能记住。
这才是真正的“忘苦”。
不是忘记痛苦，而是在记得痛苦的同时，依然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夜幕降临，青音回到三生莲池边。
池水平静如镜，倒映着满天星斗。她数了数池底的灯盏——五十盏，整整齐齐。
明年上元节，会是第五十一盏。
她不知道那时自己还能不能写出字，不知道孟秋的灵体会不会更淡，不知道这个过滤阵法会不会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但她知道，有些事会一直继续下去。
就像这溪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带着一个人的悲悯，流经千山万水，流进无数人的生命里。
而那些喝了水的人，也许永远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不知道有一个叫孟秋的人曾经存在过。
他们只会记得，在某个艰难的时刻，喝下一碗特别的水，然后忽然觉得，生活似乎可以继续了。
这就够了。
青音对着池水轻声说：“你看，你的存在，正在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
一阵微风拂过，池中莲花摇曳。
在无人看见的水底，第五十盏河灯上的三色莲花图案，微微亮了一下。
仿佛在说：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