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离开后的第三个月，长安谷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往年要到二月才开的桃花，正月末就已绽满枝头。不只是桃花，谷中所有植物都呈现出异样的茂盛——竹子一夜之间蹿高尺余，药田里的灵草提前成熟，连池中莲花都在不该开花的季节结了花苞。
长安最先察觉到异常。
“师父，您看这个。”清晨采药归来，他将一株七叶灵芝放在青音面前的石桌上。
灵芝通体呈紫金色，伞盖上隐约有灵气流转形成的天然纹路。青音接过细看，眉头渐渐皱起：“这是百年灵芝才有的成色，可你种下不过三年。”
“不只灵芝。”长安又取出几样药材，“血参、龙涎草、月见花……全都提前成熟了，而且药性比正常年份强了三成不止。”
无咎从屋内走出，拿起那株灵芝端详片刻：“灵气浓度问题。”
“什么？”阿蛮刚熬好药粥端出来，闻言停下脚步。
“你们没感觉到吗？”无咎看向山谷四周，“谷中的灵气，比三个月前浓郁了至少五倍。”
众人静心感知。
果然，空气中流淌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呼吸间都能感受到灵力的细微增长。寻常修士若在此地修行一年，抵得上外界十年苦功。
“是孟叔叔的缘故？”长安问。
青音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三生莲池边，闭目凝神，将灵力探入池底。
池水之下，五十盏河灯静静沉在淤泥中。但此刻这些灯不再是单纯的祈愿之物——它们正在缓慢地旋转，彼此之间由细细的光线连接，形成一个复杂而精妙的阵法。
而在阵法中央，池底最深处，青音的灵力“看见”了一团柔和的光核。
那光核只有拳头大小，却散发着惊人的能量。它像心脏一样有规律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有一股纯净的灵气扩散开来，融入池水，再通过水系流向整个山谷，甚至……更远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核心，留在了这里。”青音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发颤，“三生莲池现在不只是一个象征，它是……是三界灵气的中枢节点。”
无咎面色凝重：“中枢节点？”
“就像人体的心脏。”青音解释，“天地灵气原本是均匀分布的，但现在，因为孟秋以‘草木之帝’的形式与天地同化，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灵气源。而这个源头的具象化锚点，就是三生莲池。”
她顿了顿，补充道：“换句话说，长安谷现在成了三界灵气的‘泵’，正在自发地将整个世界的灵气往这里汇聚。”
话音未落，天际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四道流光从天而降，落在谷口。光华散去，露出四名身穿天界制式铠甲的神将，为首者手持金色令牌，面容肃穆。
“奉天帝旨意，探查下界灵气异变之源。”神将朗声道，“此处可是长安谷？”
无咎上前一步，将青音护在身后：“正是。”
“尔等可知，近日三界灵气流向异常，皆朝此谷汇聚？”神将的目光扫过谷中景象，在看到那株七叶灵芝时，瞳孔微微一缩，“此等浓度的灵气，已非寻常福地可比，恐引发三界失衡。我等需入内详查。”
“请便。”青音平静地说，“但谷中皆是私人物品，还请诸位勿要擅动。”
神将颔首，带着三名下属踏入谷中。
他们先是检查了三生莲池，当看到池底那些发光的河灯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是……”一名神将失声道，“以愿力为引，以魂力为基的镇灵大阵！何人如此大手笔？”
“一位故人。”青音淡淡道。
神将们取出各种法器测量灵气浓度。随着数据不断报出，他们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谷内灵气浓度：外界三百倍。”
“池底核心温度：堪比太阳真火。”
“灵气扩散范围：已覆盖方圆千里，且仍在扩大。”
“预测七十二时辰后，将吸引三成天地灵气汇聚于此。”
为首的林将军收起法器，转身面对青音等人，语气严肃：“诸位，事态严重。若任由灵气如此汇聚，七日之内，长安谷将因灵力过载而崩塌。届时不仅此谷不存，整个三界的灵气平衡都将被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长安和阿蛮脸色发白。
无咎沉声问：“可有解法？”
“两种。”林将军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毁去灵气源头。其二，建立调节机制，将此处转化为可控的灵气枢纽。”
“源头不能毁。”青音斩钉截铁。
“那便只剩第二条路。”林将军看向池底，“但建立调节机制需要天界阵法宗师出手，且需在此地布下七十二重禁制，将长安谷纳入天界管辖范畴。换言之……”
“换言之，长安谷将不再属于我们。”无咎接话。
气氛一时凝滞。
就在这时，谷口又传来一阵阴风。
黑雾弥漫中，走出三名黑袍人——幽冥界的使者。
“好热闹啊。”为首的黑袍人声音沙哑，“天界的动作可真快。林将军，这么大的事，幽冥界也该有份参与吧？”
林将军皱眉：“幽使者，此事天界自会处理妥当。”
“处理？”幽使者冷笑，“怎么处理？把这块宝地收归天界所有，然后定期施舍一点灵气给下界？林将军，三界平衡是大家的事，不是你天界一家说了算。”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青音忽然开口：“两位，可否听我一言？”
所有人都看向她。
“此地的灵气源头，是一位故人以自身为代价所化。”青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守护三界平衡，不是为了制造新的纷争。”
她走到莲池边，伸手入水。
池水泛起涟漪，池底光核随之明灭，仿佛在回应她的触碰。
“我不会将此地交给任何一方。”青音抬起头，目光扫过天界与幽冥的使者，“但我也同意，需要建立调节机制。不过这个机制，该由我们——与此地最有渊源的人——来建立和维护。”
幽使者眯起眼睛：“凭你们四人？”
“不止四人。”无咎上前一步，释放出属于战神的威压，“还有整个玄渊军的信念，以及……那位故人留下的所有善意。”
林将军沉吟片刻：“青音仙子，非我不信你。但调节三界灵气是何等大事，若无足够实力和公信力，难以服众。”
“那就让事实说话。”青音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那是孟秋消散前，悄悄塞进她手心的东西，“故人留下了这个。里面记载的，正是如何将此处转化为‘平衡之锚’的方法。”
玉简发出柔和的光芒，在空中投射出一幅复杂的三维阵法图。
阵法共有九层，层层嵌套，核心正是三生莲池。图的边缘有细小注解，字迹是孟秋特有的清瘦笔体：
“天地如人身，需有窍穴通灵气。长安谷可为膻中穴，承上启下，调和阴阳。布此阵，需四十九位真心守护平衡者，各镇一阵眼。阵成之日，三界灵气循环自成，无偏无倚，无增无减。”
幽使者仔细看那阵法，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上古失传的‘周天星斗平衡大阵’！传闻此阵需以星辰为眼，以山河为脉，早已无人能布。你这故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愿意为三界付出一切的人。”青音收起玉简，“现在，我们需要四十九位守护者。天界和幽冥，各可推荐十二人。剩下的二十五人，由人间选出。”
林将军和幽使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
如此庞大的计划，如此精妙的阵法，如此……公平的分配方案。这确实是最能服众的方式。
“我需要回天界禀报。”林将军说。
“幽冥界也需要时间遴选人选。”幽使者点头。
“给你们三日。”青音说，“三日后，若各方人选到位，我们便开始布阵。若不到位……”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言下之意。
若三界不合作，她便以长安谷为基，自己来守护这个平衡。届时，长安谷将成为独立于三界之外的特殊存在，而天界和幽冥，将永远失去对此地的话语权。
使者们匆匆离去。
谷中又恢复了平静，但这份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
“师父，我们真的能做到吗？”长安担忧地问，“四十九位守护者，还要教导他们阵法运转……”
“做不到也要做。”青音看向莲池，“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也是最后一道考题。他想看看，三界是否值得他付出那么多。”
无咎握住她的手：“我会帮你。”
“我们都会。”阿蛮坚定地说。
接下来的三日，长安谷前所未有的忙碌。
青音和无咎日夜研究阵法细节，长安和阿蛮则负责整理谷中资源，准备布阵所需的各种材料。而与此同时，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三界：
长安谷将成为灵气中枢。
需要四十九位守护者。
天、人、冥三界共同参与。
第三日清晨，谷口挤满了人。
天界来了十二位仙君，个个修为精深，气质超凡。幽冥界来了十二位鬼王，阴气森森却目光清明。人间则更热闹——各大门派掌门、散修大能、甚至几位隐世多年的老怪物都现身了，足足来了三十多人，争抢那二十五个名额。
青音站在谷口高处，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感谢诸位前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在遴选开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为何想成为守护者？”
众人一愣。
一名天界仙君率先回答：“自然是为了三界平衡，此乃大义。”
一位人间掌门接着说：“为了天下苍生。”
幽冥的鬼王冷哼：“说得漂亮。老夫直言吧，成为守护者，就能近距离参悟灵气奥秘，对修行大有裨益。”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青音等所有人都说完，才缓缓开口：“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她走下高台，来到三生莲池边。
“成为守护者，确实能接触最精纯的灵气，确实能为三界做贡献，确实是一份荣耀。”青音转过身，面对众人，“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份孤独的承诺。”
“四十九个阵眼，分布在三界各处。一旦入阵，百年内不得擅离。你们要做的，不是享受灵气，不是获得权力，而是日复一日地监控灵气流动，调整细微偏差，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就像那位故人一样，付出一切，却未必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人群中安静下来。
许久，一位白发苍苍的人间修士颤巍巍地举手：“老朽寿元将尽，本欲寻一处洞府坐化。若这最后百年能做点有意义的事，也算不枉此生。我愿去极北寒域的阵眼，那里环境最苦，年轻人怕是受不了。”
接着，一位天界女仙君出列：“我在天界藏书阁待了三千年，读遍典籍，却从未真正为三界做过什么。我愿去。”
一位幽冥鬼王瓮声道：“老子在忘川边守了八百年，最擅长调节阴阳之气。算我一个。”
一个，两个，三个……
四十九个名额，很快被自愿者填满。那些争抢最凶的，反而在听到“百年孤独”后退缩了。最终选出的，多是些看透名利、真心想做事的人。
青音看着这些人，眼中泛起暖意。
也许，三界真的值得。
布阵持续了七天七夜。
四十九位守护者各就各位，青音和无咎坐镇中枢长安谷。当最后一道阵纹亮起时，整个三界都震动了一瞬。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但细心的人会发现，空气中的灵气不再胡乱流动，而是有了规律的循环。修炼时走火入魔的概率降低了，草木生长更有序了，连天气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长安谷的灵气浓度稳定在了外界的百倍水平——不再增长，也不再减少。
而池底那五十盏河灯，此刻连接成了一幅完整的星图，在黑暗中缓缓旋转，如同微缩的宇宙。
布阵结束那天晚上，青音独自坐在莲池边。
她伸手入水，触碰那些灯盏。
“你看到了吗？”她轻声说，“你留下的种子，发芽了。”
一阵微风吹过，池中莲花轻轻摇曳。
恍惚间，青音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欣慰，也带着释然。
她抬头望向星空。
今夜无月，星辰格外明亮。四十九个阵眼所在的位置，对应的星辰也格外璀璨，连成一张覆盖天穹的大网。
网的中心，是长安谷。
也是他长眠的地方。
青音忽然明白了孟秋最后那个微笑的含义。
他不是在告别。
他是在说：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守护你们守护的这个世界。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份守护，代代相传。
直到天地终结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