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化作草木后的第一个上元节,长安谷下了雪。
不是温柔的、细碎的雪,而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的暴雪。从除夕夜开始下,一直下到正月十五,山谷里积了齐膝深的雪,三生莲池整个冻成了冰,池面上那三色莲花的枯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在哀悼着什么。
青音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飞雪,手里捧着一盏刚做好的河灯。
灯是纸糊的,形状像一朵莲花——青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灰色的底座。她在灯里放了一小截蜡烛,又在灯身写了两行字:
“愿君长安,岁岁年年。”
字迹娟秀,墨迹在雪光中泛着淡淡的光。
无咎从屋里出来,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披在她肩上:“外面冷,进去吧。”
青音摇摇头:“我想……去放灯。”
无咎沉默了片刻,点头:“我陪你。”
两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三生莲池。
池面已经完全冻实了,冰层厚得能站人。青音走到池心,蹲下身,用匕首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小洞,刚好能容一盏灯通过。
她将河灯小心地放入洞中,点燃蜡烛。
暖黄的烛光在冰下亮起,映着青色的莲花灯,像一朵开在冰雪深处的、永不凋谢的花。
灯缓缓下沉,最终落在池底,停在那三颗莲子旁边。
烛光透过冰层,在雪地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
青音跪在冰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轻声说:
“孟秋,上元节了。”
“你在那边……还好吗?”
风很大,雪很急,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吹散了。
但冰下的那盏灯,却亮得异常坚定。
像在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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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年起,每年上元节,青音都会做一盏河灯,放入三生莲池。
第一年,是青莲灯,灯上写着“愿君长安”。
第二年,是金莲灯,灯上写着“岁岁年年”。
第三年,是灰莲灯,灯上写着“归期可期”。
第四年,是三色莲灯,灯上写着“草木为帝,雨露为君”。
每一年,灯上的字都不一样。
但每一年,灯里的烛光,都同样温暖。
长安和阿蛮也跟着学。
长安做的灯总是歪歪扭扭的,不是花瓣破了,就是底座不稳。但他很认真,每次都要做到半夜,做坏了就重做,直到做出满意的为止。
阿蛮的灯则很精致,她会在灯身上画细细的花纹——有时是药草的图案,有时是南疆的图腾,有时只是简单的波浪纹,像雨,像风,像……时间的痕迹。
无咎不擅长手工,就负责准备材料——买最好的宣纸,调最匀的颜料,削最直的竹篾。然后在放灯的那天,默默陪在青音身边,在她跪在冰面上祈祷时,为她撑伞挡雪。
这个习惯,坚持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很多事情改变。
长安长成了俊朗的青年,医术已经超过阿蛮,剑法也得了无咎的真传。他开始独自出谷行医,有时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回来时总会带回各地的见闻和特产——江南的丝绸,塞北的皮毛,西域的香料,还有……关于“草木之帝”越来越神奇的传说。
阿蛮则留在了谷里。她继承了青音的医术,也继承了孟秋对药材的理解,将长安谷的医馆经营得有声有色。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称她为“小神医”,说她治病救人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雨师娘娘”。
青音和无咎……似乎没什么变化。
他们依然守着这个山谷,守着这片莲池,守着那盏每年上元节都会亮起的灯。
只是青音的鬓角,开始有了白发。
无咎的眉宇间,也添了风霜。
时间像一把钝刀,在他们身上刻下痕迹,不深,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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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年的上元节,雪停了。
这是十一年来,第一个没有雪的上元节。天空澄澈如洗,月明星稀,三生莲池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青音照例做了一盏灯——这次是一盏并蒂莲灯,两朵莲花开在同一根茎上,一青一灰,相依相偎。
她在灯身上写了一行新的字:
“十年灯语,君可曾闻?”
然后,她带着灯走向莲池。
走到一半,她停住了。
因为池边,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衣的人。
撑着伞,背对着她,望着池面,身形瘦削,背影……熟悉得让人心颤。
青音的手开始颤抖,灯差点掉在地上。
“青音。”无咎扶住她,声音也有些发颤,“那是……”
那人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出那张温润的、略带疲惫的脸,照出那双总是温柔笑着的眼睛。
是孟秋。
他回来了。
十年了。
他终于……回来了。
“青音,无咎,”孟秋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好久不见。”
青音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他,想确认这不是梦。
但她动不了。
腿像灌了铅,心像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困难。
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孟秋走过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指尖温凉,触感真实。
不是幻影,不是梦。
是真的。
“对不起,”他轻声说,“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青音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却只是一声破碎的呜咽:“孟秋……真的是你?”
“是我。”孟秋点头,“虽然……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他顿了顿,解释道:“草木之身,十年才能凝聚一次人形。每次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两个小时的相聚。
然后,又要等十年。
青音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
但她还是用力点头:“一个时辰也好……十年也好……只要你能回来,等多久……我都愿意。”
孟秋笑了,那笑容温柔得让人想哭。
他看向无咎:“无咎,这些年……辛苦你了。”
无咎摇头,眼眶通红:“不辛苦。只要你回来……什么都不辛苦。”
孟秋又看向身后——长安和阿蛮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不远处,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长安长大了。”孟秋轻声说,“阿蛮也……更稳重了。”
长安扑过来,想抱住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孟秋现在只是灵体,没有实体。
“师父……”长安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阿蛮也走过来,深深一揖:“孟秋大人……欢迎回来。”
孟秋伸手,虚虚地摸了摸他们的头,眼中满是慈爱:
“这些年,你们做得很好。我都……看见了。”
他看向青音手中的河灯:“特别是这些灯。每一年,我都看得见。”
青音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真的看见了?”
“嗯。”孟秋点头,“每年上元节,池底的那盏灯亮起时,我的意识就会苏醒。虽然不能回应,不能说话,但能看见光,能看见字,能……感觉到你们的心意。”
他顿了顿,眼中浮起泪光:
“所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青音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将手中的并蒂莲灯递给他:“今年的灯……你亲自放吧。”
孟秋接过灯,走到池边,蹲下身。
冰面不知何时已经化开一个小洞——像十年前那样,刚好能容一盏灯通过。
他将灯放入洞中,点燃蜡烛。
烛光亮起的瞬间,整个莲池……活了。
不是冰融化,不是水流动,而是池底那三颗莲子,同时开始发光。
青、金、灰三色光芒交织,透过冰层,映亮了整个山谷。
而在光芒最盛处,莲池的冰面上,开始浮现出字迹——
是十年来,每一盏灯上的字。
“愿君长安。”
“岁岁年年。”
“归期可期。”
“草木为帝,雨露为君。”
……
一行行,一句句,像时间的碑文,刻在这片冰封的水面上。
最后浮现的,是青音今天写的那句:
“十年灯语,君可曾闻?”
字迹浮现的瞬间,孟秋轻声回答:
“闻了。每一年,每一个字,都……听到了。”
他转过身,看向四人,眼中是释然,是满足,也是……深深的不舍。
“时间……快到了。”
一个时辰,原来这么短。
短到只能说几句话,短到只能看一眼,短到……刚刚重逢,就要告别。
“孟秋,”青音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溢出来,“下次……下次什么时候?”
孟秋想了想,轻声说:“十年后。还是上元节,还是……这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也许……不会每次都这么准时。草木之身,受天地灵气影响,有时可能会早一点,有时可能会晚一点。所以……如果我没来,不要等,不要急。只要灯还在,只要你们还在……我总会来的。”
青音用力点头:“好。我们等你。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们都等。”
孟秋笑了,那笑容里有泪,有感动,也有……深深的眷恋。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像十年前那样,一点一点,消散在月光中。
“青音,无咎,长安,阿蛮……”他最后说,“要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世间的雨。”
然后,他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池的灯光,和一地的月光。
还有那句永远的祝福:
愿君长安——即使十年一见,即使聚少离多,即使……只能以灯语相传。
也要记得。
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爱着你。
岁岁年年,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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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长安谷的上元节,多了一个新的传统。
每年正月十五,谷里的四个人——后来渐渐多了来求医的村民,路过的旅人,甚至一些慕名而来的修行者——都会聚在三生莲池边,放一盏灯。
灯各式各样,上面的字也五花八门。
有人写“愿家人安康”,有人写“愿天下太平”,有人写“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不管写什么,最后都会加上一句:
“愿草木之帝,岁岁长安。”
而池底那三颗莲子,每年上元节都会发光,将所有的祝福都吸收,储存,然后……传递给那个看不见的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时间如流水般逝去。
青音和无咎白了头,长安和阿蛮也步入中年。
但每年的灯,每年的祈祷,每年的等待……从未间断。
就像孟秋说的——只要灯还在,只要他们还在,这份跨越时间的守望,就永远不会停止。
而那个化作草木的帝,也真的,每隔十年,都会回来一次。
有时准时,有时迟到,但从不缺席。
每次回来,都只是短暂的一个时辰。
说说话,看看灯,听听这十年的变化,然后……再次告别。
像一场永恒的、温柔的轮回。
像一句永远说不完的……
愿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