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谷的第七天,孟秋开始做梦。
不是普通的梦,是那种醒来后心脏狂跳、指尖冰凉、却一个字也记不清的梦。梦里只有一些破碎的画面——青色的雨,金色的剑,灰色的伞,还有……一双总是温柔笑着、如今却隔着迷雾的眼睛。
他每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都会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茫然很久。然后起床,洗漱,去溪边打水,生火煮茶,像所有习惯早起的人一样,开始新的一天。
只是,他煮的茶,总是很苦。
不是茶叶的问题——长安谷的茶叶是阿蛮从南疆带来的上品苦丁茶,本就有清苦回甘的滋味。但孟秋煮出来的茶,苦得发涩,苦得……像在喝某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自己似乎尝不出来,每次都能面不改色地喝完一整壶。但青音喝过一口就皱紧了眉,无咎试过之后沉默了很久,长安和阿蛮更是直接吐了出来。
“孟秋先生,”阿蛮终于忍不住问,“您不觉得……这茶太苦了吗?”
孟秋愣了愣,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仔细品味,然后摇摇头:“不苦啊。就是……茶的味道。”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说谎。
青音和无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他们知道,孟秋失去的不只是记忆,还有……味觉。
或者说,是“感受”的能力。
他能尝出味道,能分辨颜色,能听见声音,但所有这些感官体验,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情绪——茶是苦的,花是香的,雨是凉的,但这些“知道”,就像阅读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书,知道情节,却无法共情。
这是一种更深的遗忘。
遗忘的不仅是过去,还有……与这个世界的情感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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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了,长安谷的雨季来了。
今年的雨格外多,也格外缠绵。淅淅沥沥的,一下就是好几天,山谷里到处弥漫着潮湿的水汽,石板上长出青苔,木屋的角落里也生了霉斑。
孟秋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他常常搬一把竹椅,坐在屋檐下,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看着雨。一看就是一整天,从清晨坐到黄昏,连饭都忘了吃。
青音有时会陪他坐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听着雨声,看着雨幕,像两尊安静的雕像。
有一次,青音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孟秋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看雨里……有没有人。”
“什么人?”
“不知道。”他摇头,“只是觉得,好像……应该有个人,在雨里等我。撑着伞,对我笑。”
青音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知道孟秋说的是谁。
是他自己。
是万年前那个总在雨里为她撑伞的孟秋。
可现在的孟秋,已经忘了那个自己。
忘了那个会笑、会温柔、会守护的孟秋。
他现在只是一个空壳,一个被魂晶重塑的、没有过去没有情感的空白之魂。
“也许……”青音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个人,就是你呢?”
孟秋转过头看她,眼中是纯粹的茫然:“我?”
“嗯。”青音点头,“也许你以前,就是那样的人。喜欢雨,喜欢撑伞,喜欢……在雨里等重要的人。”
孟秋又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轻,像雨中的涟漪,转瞬即逝。
“如果真是那样,”他轻声说,“那现在的我……一定让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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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的那天,忘尘来了。
老和尚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僧衣,拄着歪歪扭扭的禅杖,站在谷口,望着谷中那片三生莲池,许久没有说话。
阿蛮最先发现他,惊喜地跑过去:“忘尘师父!您来了!”
忘尘转过头,看向她,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贫僧……来看看孟秋。”
“他在屋里。”阿蛮说,“我带你……”
“不必。”忘尘摇头,“贫僧就在这里等。”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让他……一个人来。”
阿蛮愣了愣,但还是点头,转身去叫孟秋。
孟秋出来时,脸上依旧是那种茫然的、温和的表情。看见忘尘,他微微颔首:“老师父。”
忘尘看着他,看了很久,眼中浮起泪光。
“师弟……”他颤声唤道。
孟秋怔了怔:“您……认识我?”
“认识。”忘尘点头,“万年前就认识。你是贫僧的师弟,忘川的镇守者,孟秋。”
孟秋沉默了片刻,摇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贫僧知道。”忘尘苦笑,“魂晶重塑魂魄,代价就是……遗忘。遗忘过去,遗忘情感,遗忘……所有构成‘自我’的东西。”
他顿了顿,轻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孟秋想了想,诚实地回答:“很空。像……一个装满水的杯子,被倒空了,只剩下杯子的形状。”
忘尘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走上前,伸手想拍拍孟秋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好像怕这一拍,就会把这个脆弱的、空壳般的师弟拍碎。
“对不起,”他哽咽道,“是师兄没用。万年前没能拦住你,现在……也没能救回完整的你。”
孟秋看着他哭,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悲伤,或者至少感到抱歉——让一个老人这样流泪,总是不对的。
但他感觉不到。
他只是平静地说:“老师父不必自责。至少……我还活着。”
活着。
是啊,还活着。
可这样的“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忘尘擦了擦眼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孟秋:“这个……给你。”
孟秋接过,打开布袋。
里面是三枚莲子。
青色的,金色的,灰色的。
正是当初青音他们献祭给魂晶的那三枚——不,仔细看,颜色比之前黯淡了许多,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随时会碎掉。
“这是……”孟秋不解。
“这是你的‘记忆种子’。”忘尘解释,“当初你们献祭记忆时,魂晶吞噬了大部分,但还有一小部分,附着在这三枚莲子上,被贫僧偷偷保留了下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贫僧必须告诉你——这些记忆种子,已经破碎不堪了。即使你吃下它们,恢复的记忆也只会是……破碎的、混乱的、甚至可能互相矛盾的碎片。而且……”
他看向孟秋,眼中满是担忧:“这些记忆里,有欢乐,也有痛苦;有温暖,也有悲伤;有爱,也有……恨。你确定……要想起这些吗?”
孟秋看着手中的莲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忘尘,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坚定”的东西。
“要。”他说,“即使破碎,即使混乱,即使……痛苦。也比现在这样,空空荡荡地‘活着’,要好。”
忘尘长叹一声:“那……你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服下吧。记忆复苏的过程会很痛苦,而且……最好不要有别人在场。”
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记忆复苏时,你可能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孟秋点头:“我明白了。”
他转身,朝山谷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处隐蔽的山洞,是他前几天无意中发现的,很安静,很适合……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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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很暗,只有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孟秋盘膝坐下,将三枚莲子放在掌心,静静看着。
青色的莲子,让他想起青音——虽然想不起具体的事,但那个名字,那张脸,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像刻在灵魂深处,从未真正消失。
金色的莲子,让他想起无咎——想起战场,想起剑,想起那种并肩作战的默契。
灰色的莲子,让他想起……自己。
想起忘川,想起伞,想起那些独自撑过的漫长岁月。
他闭上眼睛,将三枚莲子一起放入口中。
莲子入口即化,化作三股温凉的力量,顺着喉咙流入体内,然后……炸开。
不是爆炸,是记忆的洪流。
破碎的,混乱的,像无数被打乱的拼图碎片,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见青音跳下诛仙台,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是决绝的温柔。
他看见无咎在战场上浑身浴血,却依然握紧断剑,嘶吼着冲锋。
他看见长安还是个孩子,握着他的手学写字,一笔一画写下“长安”二字。
他看见阿蛮在南疆的瘴林中奄奄一息,他救了她,她醒来后第一句话是“谢谢”。
他看见忘川的渡船,看见雨中的伞,看见长安谷的三色莲花。
他看见自己以魂祭川,身体化作光尘,消散在忘川水中。
他看见归墟深处,魂晶的光芒,看见青音他们献祭记忆时痛苦的脸。
他看见……很多很多。
快乐的,悲伤的,温暖的,痛苦的,爱的,恨的……
所有记忆,所有情感,在这一刻,全部回来了。
像一场盛大的、残酷的烟火,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绽放。
“啊——!!!”
孟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是灵魂被撕裂、被重组、被无数记忆同时碾压的剧痛。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记忆还在继续涌来。
更深的,更黑暗的——
他看见龙脉崩塌时人间生灵涂炭的景象。
看见自己明知真相却无法说出的无奈。
看见青音被天帝斥责时的眼泪。
看见无咎被诬陷时的愤怒。
看见长安失去师父时的绝望。
看见阿蛮走遍人间寻找他们的孤独。
还有……最深处,最不愿想起的——
他看见自己万年前,在忘川边,对青音说的那句话:
“青音,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不要找我,不要等我。好好地活下去,连我的那份一起。”
然后他转身,跳下忘川,以魂祭川。
原来……是他先离开的。
原来……是他先放手的。
原来……这场跨越万年的悲剧,这场漫长的等待和寻觅,这场最后的牺牲和遗忘……
都是因为他。
都是他……造成的。
“不……不……不……”
孟秋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鲜血,在脸上划出凄厉的痕迹。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可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是在他已经失去一切之后?
为什么……要让他记起这些?
记起自己曾经的温柔,记起自己曾经的守护,记起自己曾经的……爱。
然后,再让他面对现在这个——空壳的、麻木的、连味觉都失去的、已经不配被称为“孟秋”的自己?
太残忍了。
真的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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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外,青音四人站在雨中,焦急地等待着。
他们听见了孟秋的嘶吼,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想冲进去,却被忘尘拦住了。
“让他一个人。”老和尚的声音很沉,“这是他必须经历的……劫。”
“可是——”青音的声音在颤抖,“他听起来……很痛苦。”
“痛苦,是因为他在‘回来’。”忘尘闭上眼睛,“记忆复苏的过程,就是灵魂重新完整的过程。完整,就意味着……必须承受所有的痛。”
雨越下越大。
山洞里的嘶吼声渐渐弱了,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像受伤的野兽,躲在洞穴深处,独自舔舐伤口。
青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无咎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满是心疼,却也满是无力。
他们能做什么?
除了等待,除了祈祷,除了……陪他一起痛。
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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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雨也渐渐停了。
夕阳从云层后探出头,将整个山谷染成温暖的金红色。
洞口,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孟秋。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红肿,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整个人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但他走路很稳。
眼神……也很稳。
不再是茫然的,不再是空洞的。
而是……清明的,沉静的,带着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走到四人面前,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青音,无咎,长安,阿蛮。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苦,很涩,像喝了他煮的那种茶。
“我想起来了。”他轻声说,“全都……想起来了。”
青音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冲过去抱住他,想说“欢迎回来”,想说“没关系,想起来了就好”。
但孟秋后退了一步。
避开了她的拥抱。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我……不配。”
他顿了顿,看向青音,眼中满是痛楚:“万年前,是我先离开的。是我跳下忘川,是我以魂祭川,是我……抛下了你们。”
“这万年来,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你的跳下诛仙台,你的转世寻觅,你们的牺牲和等待……都是因为我。”
“而我……”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而我,在魂飞魄散后,居然……居然还能被你们救回来,还能……重活一次。”
他闭上眼睛,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孟秋,”无咎沉声开口,“那不是你的错。龙脉的事,天帝的事,那些阴谋和牺牲……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我知道。”孟秋点头,“但我依然……选择了离开。选择了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所有的痛苦和等待,都留给了你们。”
他睁开眼,看向青音,眼中是深深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青音,你为我跳下诛仙台的时候,疼吗?”
青音愣住了。
“无咎,你转世成人,在人间寻觅百年的时候,孤独吗?”
无咎沉默了。
“长安,你失去师父的时候,绝望吗?”
长安低下头。
“阿蛮,你走遍人间,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累吗?”
阿蛮的眼泪流了下来。
孟秋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为他付出一切、如今却连记忆都为他献祭的朋友,心中涌起无法承受的、近乎毁灭的自责。
“所以,”他轻声说,“现在的我,没有资格和你们在一起。”
“没有资格享受你们的温暖,没有资格接受你们的守护,没有资格……再被你们爱着。”
他转身,朝谷外走去。
“孟秋!”青音嘶声喊道,“你要去哪?!”
孟秋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去……赎罪。”他的声音飘在晚风中,轻得像叹息,“用这个重新活过来的命,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
“等我觉得……自己配得上你们的时候,也许……会回来。”
“如果……我还回得来的话。”
然后,他走了。
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就像万年前跳下忘川时那样,决绝地,消失在了暮色中。
青音想追,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她只能看着他离开,看着那个刚刚找回记忆、却又再次选择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然后,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无咎抱住她,长安和阿蛮也围过来,四人抱在一起,在夕阳下,哭得像四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忘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双手合十,低声念诵:
“阿弥陀佛……缘起缘灭,皆是定数。愿他……得偿所愿。愿你们……终得圆满。”
风起,带来远方的气息。
带来……那句无声的告别:
对不起。
等我。
如果……我还回得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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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人间多了一个传说。
说有一个灰衣的游方医者,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走遍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他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只求一问:
“你可曾见过……几个‘无名之人’?”
没有人知道他在找谁。
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找。
只知道,他找了一辈子。
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步履蹒跚,直到……油尽灯枯。
最后,他倒在了一场雨中。
雨很大,很冷。
他撑着伞,躺在泥泞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却扬起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青音……无咎……长安……阿蛮……”
他轻声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回来了。”
“虽然晚了……虽然……可能已经……不配了。”
“但至少……我努力过了。”
“用这一生……赎罪过了。”
“所以……可以……原谅我了吗?”
雨还在下。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像温柔的抚摸。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永远地,闭上了。
而在遥远的长安谷里,三生莲池中的灰色莲花,在这一刻,全部凋谢了。
不是枯萎,而是像完成了使命般,花瓣一片片脱落,落入水中,化作点点灰光,消散不见。
青音站在池边,看着那些凋谢的莲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深沉的悲伤。
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可她……想不起来是什么。
只是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像这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像那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像那场……独饮记忆后,再也无法愈合的伤。
愿君长安——即使遗忘,即使离开,即使……永不相见。
也要记得。
曾经有个人,爱过你们。
用他的全部,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