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穗碎裂的光芒还未完全消散，归墟深处的浑浊停滞就像被惊动的蜂巢，开始剧烈翻涌。
那不是愤怒的翻涌，更像是某种……悲伤的共鸣。暗沉的颜色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漩涡，每一个漩涡里都映出破碎的画面——忘川的渡船，雨中的伞，战场上的断剑，还有长安谷里那片三色莲花池。这些画面一闪即逝，却像针一样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快走！”孟秋的声音陡然急促，“执念被斩断，我的魂魄碎片开始躁动了！必须在它们彻底失控前找到魂晶！”
他不再保留，灰衣无风自动，掌心涌出一团柔和却坚韧的光芒，硬生生在浑浊的停滞中劈开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可见一点极其微弱的、七彩流转的光——那就是魂晶，归墟最深处、能凝聚破碎魂魄的奇迹之物。
四人紧随孟秋冲入通道。
通道两侧，那些漩涡越来越密集，画面也越来越清晰。青音看见自己初遇孟秋时，他撑着伞站在忘川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帝姬，雨大了，小心着凉。”无咎看见孟秋在战场上替他挡下一支毒箭，自己却笑着说“无妨”。长安看见师父手把手教他写字，笔尖在宣纸上留下温润的“长安”二字。阿蛮看见孟秋在南疆瘴林中救下她时，眼中那种了然而悲悯的光。
每一幅画面，都是记忆。
是孟秋存在过的证明。
也是他们即将……献祭的东西。
“不要看！”孟秋低喝，“看前方！看魂晶！”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严厉，却也透出深深的疲惫。维持这条通道，抵抗周围执念的侵蚀，正在急速消耗他刚刚凝聚起来的力量。
四人咬牙低头，拼命向前冲。
通道越来越窄，两侧的漩涡几乎要贴上身体。那些画面不再只是视觉，开始夹杂声音、温度、甚至……气味。青音闻到了忘川水特有的阴冷气息，无咎感觉到了战场硝烟的灼热，长安指尖传来宣纸的触感，阿蛮唇边尝到南疆草药的苦涩。
记忆在具象化。
在侵蚀现实。
在告诉他们：一旦献祭，这些真实存在过的温暖与羁绊，将永远从他们灵魂中剥离。
“快到了！”孟秋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还有……百步！”
百步。
在归墟这个时间停滞的地方，距离失去了意义。但这百步，却像要跨越生死那样艰难。
五十步。
青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那不是肉体的痛，是记忆被强行剥离时，灵魂层面的剧痛。
三十步。
无咎的剑在鞘中疯狂震颤，发出凄厉的鸣响——剑也有记忆，记得是谁修复了它，记得是谁在剑柄上刻下那个“执”字。
十步。
长安已经泪流满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阿蛮握着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渗出来，滴在归墟虚无的地面上，却瞬间被周围的执念吞噬，化作更多的记忆画面。
最后三步。
魂晶就在眼前。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的多面晶体，悬浮在通道尽头。晶体内部流淌着七彩的光，每一种颜色都对应着一种情感——红色的炽烈，蓝色的沉静，金色的坚毅，青色的温柔，灰色的包容……还有，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
那是“遗忘”的颜色。
是魂晶凝聚魂魄时，必须付出的代价。
“就是现在！”孟秋猛地停下，转身面对四人，眼中是决绝的温柔，“将你们关于我最深刻的记忆，对着魂晶……献祭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对不起……要你们亲手……抹去我。”
青音闭上眼睛。
她想起的，不是惊天动地的瞬间，而是最平凡的日常——孟秋在雨夜为她撑伞，伞微微倾斜，他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湿透了；孟秋在忘川边陪她看渡船，说“你看那些亡魂，过了忘川就忘了前尘，多好”；孟秋在长安谷的清晨煮茶，茶香袅袅中，他说“青音，要好好活着”。
这些记忆，像珍珠，一颗颗从她灵魂深处浮起，化作淡青色的光点，飘向魂晶。
魂晶的青色部分，亮了一分。
无咎想起的，是战场上的生死相托，是营帐里的彻夜长谈，是孟秋最后以魂祭川时，回头对他说的那句“无咎，替我……守护她”。这些记忆化作金色的光点，融入魂晶。
魂晶的金色部分，亮了一分。
长安想起的，是师父教他写字、教他剑法、教他做人的每一个瞬间。是师父说“长安，你要像你的名字一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这些记忆化作灰色的光点——因为孟秋在他心中，永远是那个撑着灰伞、温柔微笑的师父。
魂晶的灰色部分，亮了一分。
阿蛮想起的，是孟秋救她时的从容，是孟秋教她医术时的耐心，是孟秋说“阿蛮，你要替我去看看这世间的雨”。这些记忆没有特定的颜色，只是一团温暖的光，融入魂晶。
魂晶整体，都亮了一分。
随着记忆的献祭，四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空洞——不是失去神智，而是失去了“孟秋”这个存在在他们生命中的烙印。
而孟秋的魂，在魂晶的光芒照耀下，开始变得凝实、完整。
他站在那里，灰衣无风自动，眼中倒映着七彩的魂晶光芒，也倒映着……四人逐渐模糊的脸。
“够了……”他轻声说，声音颤抖，“剩下的……我自己来。”
他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有最后一片魂魄碎片——是他自己的执念，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是对他们的不舍。
这片碎片，也必须献祭。
才能换来……真正的完整。
“孟秋，不要——”青音嘶声喊道，想扑过去阻止，却发现自己动不了——献祭记忆的同时，她的身体也在被魂晶的力量禁锢。
无咎、长安、阿蛮也一样。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孟秋掌心涌出一团最纯净的、灰白色的光——那是他最后的执念，最后的自我。
光团缓缓飘向魂晶。
在触及魂晶表面的瞬间，孟秋的身影，彻底消散了。
不是化作光点，不是化作尘埃，而是……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一点一点，从脚到头，消失不见。
最后消失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温柔笑着的眼睛，在彻底消散前，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眼中没有悲伤，没有不舍，只有……释然，和祝福。
然后，他不见了。
彻底地、永远地，不见了。
而魂晶，在这一刻，爆发出刺目的七彩光芒。
光芒中，一个模糊的人形开始凝聚——先是轮廓，然后是细节，最后……是那张熟悉的、温润的、带着淡淡疲惫笑意的脸。
孟秋，重生了。
以完整的魂，重生了。
但重生的孟秋，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看向四人的眼神……是陌生的。
不是冷漠，不是敌意，只是……纯粹的陌生。
像在看四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青音的心，沉入了冰窖。
她明白了。
魂晶凝聚了孟秋的魂魄，但作为代价，它吞噬了所有关于孟秋的记忆——包括孟秋自己的记忆，也包括……他们献祭的那些。
现在的孟秋，是一个完整的魂，却也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没有“孟秋”这个存在的……空白之魂。
“你们……”重生的孟秋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初生般的茫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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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的通道开始崩塌。
没有孟秋的力量维持，这片被强行开辟的空间无法在归墟的法则下长久存在。四周的浑浊停滞像潮水般涌来，要将一切吞没。
“走！”无咎最先反应过来，剑气勃发，勉强撑开一道屏障，“先离开这里！”
他一手拉起还在发愣的青音，一手抓住长安，阿蛮也立刻跟上。四人冲向来时的方向——那条已经若隐若现的通道入口。
重生的孟秋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们逃跑的背影，又看看周围崩塌的景象，本能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记忆，没有认知，只是本能地觉得，那四个人……很重要。
不能让他们死。
他抬手，灰白色的光芒从掌心涌出——不是记忆的力量，是魂晶赋予他的、最纯粹的魂魄之力。光芒所过之处，崩塌的速度稍微减缓，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几息时间。
就这几息，四人冲出了通道，回到了相对稳定的归墟浅层。
重生的孟秋也跟了出来。
通道在他们身后彻底闭合，那片浑浊的停滞区域，重新隐没在归墟的深处，仿佛从未存在过。
五个人，站在归墟永恒的虚无中，面面相觑。
青音看着孟秋——那张熟悉的脸，那双陌生的眼睛，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痛。
她想冲过去抱住他，想告诉他“我是青音”，想唤醒他的记忆。
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自己，也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孟秋的样子，不记得孟秋的声音，不记得孟秋做过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了一块。可具体是什么，为什么重要，她……想不起来。
无咎、长安、阿蛮也一样。
他们看着孟秋，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莫名的亲近感和悲伤感，却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你……”青音最终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孟秋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我只记得……醒来，看见你们，然后……跟着你们出来。”
他顿了顿，迟疑地问：“你们……认识我吗？”
四人沉默了。
认识吗？
应该认识。
可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我们……”无咎最终说，“好像认识你。但……记不清了。”
孟秋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那……我们现在去哪？”
这个问题，难住了所有人。
他们来归墟，是为了救孟秋。
现在孟秋救回来了——虽然失去了记忆，但魂是完整的。
可然后呢？
怎么离开归墟？
怎么回到人间？
还有……回去之后呢？
一个没有记忆的孟秋，一群忘记了孟秋的他们，该怎么相处？
“先找出口。”青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归墟一定有出口。孟秋……你能感觉到什么吗？”
孟秋闭上眼睛，感应了片刻，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生’的气息。”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
“那就去那里。”无咎说。
五人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这一次，路上没有执念的侵扰，没有记忆的侵蚀，只有永恒的虚无和……沉默。
尴尬的，悲伤的，茫然的沉默。
青音走在最前面，无咎断后，长安和阿蛮在中间，孟秋……走在青音身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偶尔会看向青音，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像在努力回忆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青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她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没关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就连“重新认识”这个念头，都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不该是“重新认识”。
应该……本来就认识。
本来就……很熟悉，很亲密，像是……家人。
可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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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在归墟，时间没有意义——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道门。
一道悬浮在虚无中的、半透明的门。门框是灰色的，像忘川水的颜色，门内是一片柔和的、温暖的白光。
白光中，隐约能看见熟悉的景象——长安谷的三生莲池，池边的老槐树，树下的石桌石凳。
“是出口！”阿蛮惊喜地说。
五人加快脚步，来到门前。
青音伸手触碰门框，触感温润，像玉。门内的白光对她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像是……家的呼唤。
“这扇门……”孟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迟疑，“我好像……见过。”
四人猛地看向他。
“在哪里见过？”青音急切地问。
孟秋皱着眉，努力回想，最终却摇摇头：“想不起来。只是……感觉熟悉。”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门……需要‘钥匙’。”
“钥匙？”
“嗯。”孟秋点头，指着门框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那里，应该放什么东西。”
凹槽的形状很特别——像一滴泪，又像……一枚莲子。
青音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一直贴身放着一枚东西。
是当初孟秋留给她的，那枚青色的雨滴玉坠。
她取出玉坠，比对着凹槽的形状。
竟然……完全吻合。
“试试。”无咎说。
青音深吸一口气，将玉坠轻轻放入凹槽。
严丝合缝。
玉坠嵌入的瞬间，整扇门剧烈震动起来。灰色的门框开始发光，门内的白光变得刺目，一个漩涡在门中央形成——正是通往人间、通往长安谷的通道。
“成了！”长安欢呼。
但青音却盯着那枚玉坠，心中涌起更深的疑惑。
这玉坠……为什么能打开归墟的门？
孟秋……又为什么知道需要钥匙？
难道……
她转头看向孟秋，想问什么，却见孟秋正望着那扇门，望着门内长安谷的景象，眼中……流下了一滴泪。
无声的，温热的泪。
“我……”他喃喃道，“好像……该回家了。”
话音未落，他率先踏入了门中。
青音四人紧随其后。
在踏入门的瞬间，青音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归墟。
那片永恒的虚无，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消散的执念，还有……那个曾经完整存在、如今却只剩下空壳的孟秋。
然后，门关上了。
玉坠从凹槽中弹出，落入她掌心，还残留着门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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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谷时，正是黎明。
晨光熹微，鸟鸣清脆，溪水潺潺。三生莲池里的莲花开得正好，青、金、灰三色，在晨露中微微摇曳。
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归墟之旅，只是一场梦。
但孟秋站在池边，茫然四顾的样子，提醒他们——那不是梦。
他们真的从归墟带回了一个人。
一个……没有记忆的孟秋。
“这里……”孟秋轻声说，“我好像……也来过。”
他走到莲池边，蹲下身，伸手触碰一朵灰色的莲花。莲花在他指尖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
青音看着这一幕，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无咎搂住她的肩膀，低声说：“至少……他回来了。”
“可是……”青音哽咽，“他不记得了。不记得我们，不记得这里，不记得……他是孟秋。”
“那就重新开始。”无咎说，“我们有时间，有很多很多时间，让他重新认识我们，重新……成为孟秋。”
青音用力点头。
是啊。
至少，他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记忆可以重新创造，感情可以重新培养。
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她擦干眼泪，走到孟秋身边，轻声说：
“这里叫长安谷。我们是……你的家人。”
孟秋抬起头，看向她，眼中依旧是茫然，却多了一丝……温暖的光。
“家人……”他重复这个词，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生涩却真诚的笑容，“好。”
风吹过，莲香弥漫。
新的一天，开始了。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虽然过往已经遗忘。
但爱，还在。
守护，还在。
家，还在。
而这就够了。
真的。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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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长安谷里多了一个传说。
说谷里住着五位“无名之人”——一对夫妻，一对姐弟，还有一个总是记性不好、却温柔爱笑的灰衣先生。
他们治病救人，教书育人，也守护着这片土地。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
只知道，他们很幸福。
很……长安。
而每当雨季来临，灰衣先生总会撑着伞，站在莲池边，看着雨，一看就是很久。
有人问他在看什么。
他会笑着说：“看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雨里，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
虽然他不知道是谁。
虽然他想不起来。
但那份感觉，那份温暖，那份……爱。
永远不会被遗忘。
即使三界都忘了。
即使时间都忘了。
即使……他自己都忘了。
爱，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存在。
永远……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