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的深处，比青音想象的更荒凉。
这里连“虚无”的概念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永恒的、无始无终的“停滞”。时间不再流动，空间不再延伸，一切都凝固在某个无法定义的瞬间——像是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而他们，是唯一还在动的“错误”。
孟秋的幻影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形比刚才更淡了，几乎透明，每走一步都会微微晃动，像风中残烛。但他依然撑着那把伞，伞面在停滞的空气中划开一道细微的涟漪，像刀划过水面。
“师父，”长安担忧地问，“您……还能撑多久？”
孟秋没有回头，声音飘忽得像远方的回音：“够找到魂晶的。但之后……就看你们的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在归墟里，最危险的不是迷失者，而是……你们自己的执念。执念会化作实体，会扭曲现实，会……把你们困在自己最深的恐惧或渴望里。”
话音刚落，前方的“停滞”忽然起了变化。
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内部开始浮现出影像——模糊的，扭曲的，却异常真实的影像。
青音看见了凌霄殿。
万年前的凌霄殿，金碧辉煌，仙气缭绕。她看见年轻的自己跪在殿中，面前是高坐龙椅的父皇。父皇的脸色铁青，手中的天帝印玺重重拍在案上：
“青音！你身为帝姬，竟敢包庇叛神！你可知罪？！”
声音不是从影像中传来的，而是直接从她脑海里炸开——不是回忆，是重新经历。那种被至亲斥责的痛，那种被全天下误解的委屈，那种……万劫不复的绝望，瞬间淹没她。
青音闷哼一声，腿一软，几乎跪倒。
“青音！”无咎立刻扶住她，剑气勃发，试图斩断那些影像。
但剑气穿过影像，像穿过空气，没有任何作用。影像反而更清晰了——她看见父皇失望的眼神，看见众神鄙夷的目光，看见自己咬着嘴唇，一字一句说：
“他无罪。”
然后，转身，跳下诛仙台。
“不……不是这样……”青音捂住头，眼泪汹涌而出，“父皇后来……后来他……”
“青音，看着我！”无咎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那是过去！是已经发生的过去！你现在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在归墟里，在……救孟秋的路上！”
他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那些执念的迷雾。
青音猛地惊醒，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影像消失了。
前方的“停滞”又恢复了原状。
但青音知道，刚才那一下，如果不是无咎及时唤醒她，她可能就永远陷在那个场景里了——不是被杀死，而是被自己的执念……困死。
“谢谢……”她轻声说。
无咎摇头，握紧她的手：“继续走。不要看，不要听，只要……跟着孟秋。”
四人重新前进。
这一次，他们更加小心，努力不去想任何可能引发执念的事。
但归墟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越不想，它就越会找上你。
这一次，轮到无咎了。
前方的“停滞”中，浮现出战场。
不是玄渊军的战场，是更早的、万年前那场围剿赤燎的终极之战。天空是血红色的，大地龟裂，岩浆奔涌，无数天兵天将在与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黑影厮杀。
而无咎，就站在战场中央。
他穿着残破的玄甲，手中的剑已经折断，身上插满了箭矢，血从每一个伤口涌出。但他没有倒，依然站着，面对着那个黑影——赤燎的本体，比三个月前他们见到的更庞大、更恐怖。
“无咎将军！”副将嘶吼着冲过来，“撤吧！我们撑不住了！”
无咎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断剑，指向赤燎。
然后，冲锋。
以必死之志，冲向必死之敌。
影像在这里定格。
无咎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冲锋的自己——不是敬佩，是……愤怒。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为什么……非死不可？”
这不是疑问，是控诉。
是对万年前那场“牺牲”的、压抑了万年的不甘。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明明可以不用死，明明……可以不让他背负“叛神”的罪名，不让青音跳下诛仙台，不让这一切悲剧发生。
可为什么，选择了最残忍的那种？
“因为那是……必须的。”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不是从影像中，而是从……无咎心中。
是孟秋的声音。
无咎猛地转头，看向前方的孟秋幻影——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静静看着无咎，眼中是理解，也是悲哀。
“万年前的选择，没有对错，只有……代价。”孟秋的幻影轻声说，“选A，代价是一部分人的牺牲；选B，代价是另一部分人的痛苦。无论怎么选，都有人会受伤，都有人……会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所以无咎，不要恨。恨改变不了过去，只会……困住现在。”
无咎看着他的眼睛，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
握剑的手，缓缓松开了。
“你说得对。”他低声说，“恨……没有意义。”
影像消失了。
但这一次，无咎没有完全走出来。
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疲惫，一丝……释然，却也多了一丝更深的执念——
对“守护”的执念。
对“不让悲剧重演”的执念。
这种执念没有化作影像困住他，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孟秋的幻影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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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路，相对平静。
长安和阿蛮虽然也偶尔被执念侵扰——长安看见师父在忘川边孤独撑伞的背影，阿蛮看见南疆的瘴林和死去的族人——但因为有青音和无咎在身边，他们很快就挣脱出来。
直到……
他们来到一片“特别”的区域。
这里的“停滞”不像其他地方那样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沉的颜色，像凝固的血，又像干涸的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不是杀气，不是怨气，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执念”。
“这里……”青音皱起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
不是声音的呼唤，是更直接的、灵魂层面的共鸣。
她顺着感觉往前走，穿过那片浑浊的停滞，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的空间。
像是一个被从现实世界切割出来的碎片，悬浮在归墟的深处。空间里有一座简陋的木屋，屋前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衣的人。
背对着他们，低着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编织？
青音的心脏狂跳起来。
那个背影，那种气息……
“孟秋？”她颤声唤道。
那人缓缓转过头。
确实是孟秋。
但不是幻影，也不是记忆残片，而是……更接近“实体”的存在。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有了焦点，手指也有了温度——虽然那温度冷得像冰。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根红色的丝线，和几缕……头发。
青色的，金色的，灰色的头发。
正是青音、无咎，还有他自己曾经的颜色。
“青音，”孟秋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异常真实，“你们……终于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四人面前，将手中编织的东西递过来——
那是一个剑穗。
用红色丝线为底，交织着三色头发，编织成复杂的结，末端还系着一枚小小的、灰色的莲子——正是忘川莲子的样子。
“这是……”无咎接过来，触手的瞬间，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近乎执拗的“守护”意念。
不是孟秋的意念，是……这枚剑穗本身的意念。
“这是我的执念。”孟秋轻声说，“万年前，我在忘川边，用你们的头发，编织了这个剑穗。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至少……还能以这种方式，守护你们。”
他顿了顿，眼中浮起泪光：“可是后来，我魂飞魄散，剑穗也遗失了。我以为它早就毁了，没想到……它一直在归墟里，一直在……等我。”
青音的眼泪流了下来：“孟秋，你……”
“我不是完整的我。”孟秋打断她，声音苦涩，“我只是……被这枚剑穗的执念，强行凝聚起来的一缕残魂。真正的我，那些破碎的魂魄碎片，还在更深处。”
他看向前方——那片浑浊的停滞之后，是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区域。
“魂晶就在那里。”他说，“但那里……也是我的执念，最集中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向四人，眼中满是恳求：“所以，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无咎问。
“帮我……斩断执念。”
孟秋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枚剑穗的执念，让我能以这种方式‘存在’。但正是这种存在，阻碍了我真正的重生——因为执念太深，魂魄碎片被束缚在这里，无法前往魂晶所在的地方。”
他看向无咎手中的剑穗，眼中满是眷恋，却也满是决绝：
“所以，无咎，用你的剑……斩断它。斩断这枚剑穗，斩断我的执念，让我……彻底自由。”
无咎的手颤抖起来。
斩断？
这枚剑穗，是孟秋对他们最后的守护，是他万年来唯一的“存在”证明。
斩断它，等于……亲手杀死孟秋最后的痕迹。
“不……”青音摇头，眼泪汹涌，“孟秋，我们可以带着剑穗一起走，我们可以——”
“走不到的。”孟秋苦笑，“魂晶所在的地方，只有‘无执’的魂魄才能进入。带着这枚剑穗，我们永远……到不了那里。”
他看向青音，眼中满是温柔：“青音，你还不明白吗？有时候，守护……不是紧紧抓住，而是……学会放手。”
“就像当年，我放手让你跳下诛仙台。”
“就像后来，你放手让我以魂祭川。”
“现在，该你们……放手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剑穗上的三色头发，像是在抚摸最珍贵的宝物：
“斩断它，让我……真正地，为你们再战一次。”
无咎闭上眼睛。
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经没有了犹豫，只剩下决绝的坚定。
“好。”他说。
他拔出剑——那柄曾经折断、后来被孟秋修复的剑，剑身映照着归墟暗淡的光，泛起冰冷的锋芒。
他将剑穗放在地上。
双手握剑，高举过头。
青音、长安、阿蛮，都闭上眼睛，不敢看。
只有孟秋，静静看着，眼中满是释然，也满是……期待。
剑落。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只有一种……什么东西被“切断”的感觉。
不是实体的切断，是更本质的、灵魂层面的断裂。
剑穗碎了。
不是裂开，不是破碎，而是像冰雪融化般，化作点点光芒——红色的丝线化作血色的光，三色头发化作青、金、灰的光，那枚莲子状的坠子，化作最纯净的、忘川般的灰光。
光芒在空中交织，旋转，最终……全部涌入孟秋的身体。
孟秋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他不再是幻影，不再是残魂，而是……一个完整的、虽然虚弱却真实存在的“魂”。
他看向四人，笑了。
那笑容里，有万年的疲惫，有放下的轻松，也有……重新燃起的希望。
“谢谢你们。”他轻声说，“现在……我们可以去拿魂晶了。”
他转身，走向那片浑浊的停滞深处。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飘忽，而是坚定有力。
而在他身后，那些由剑穗化作的光芒，还在空中缓缓飘散，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雪，温暖而悲伤。
青音看着那些光芒，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孟秋说过的话：
“青音，你相信吗？有些东西，即使碎了，即使消失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存在。”
现在她信了。
剑穗碎了。
但孟秋的守护，孟秋的爱，孟秋的……执念。
会化作光，化作雨，化作这世间一切温柔的、永恒的东西。
永远存在。
永远……守护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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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的旅程，还在继续。
但这一次，他们有了真正的孟秋。
有了……重新燃起的希望。
而前方，魂晶在等待。
重生，也在等待。
愿他们……得偿所愿。
愿孟秋……重归人间。
愿这场用执念换来的重生，能照亮……所有迷失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