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军重建后的第七天,长安谷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穿着灰布僧衣的老和尚,拄着根歪歪扭扭的禅杖,脚上的草鞋磨得开了口,露出黑黢黢的脚趾。他站在谷口,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只是望着谷中那片三生莲池,久久不语。
阿蛮最先发现他。
她正要去溪边洗药草,看见这老和尚,愣了愣,上前问道:“老师父,您是迷路了吗?”
老和尚转过头,看向阿蛮。他的眼睛很浑浊,眼角堆满了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清澈得像能看透人心。
“不,贫僧没有迷路。”老和尚的声音很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贫僧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
“找……”老和尚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孟秋。”
阿蛮的心猛地一沉。
孟秋已经死了五年了。
魂飞魄散,连一丝残魂都没有留下。
这老和尚……是谁?为什么会来找孟秋?
“老师父,”阿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叫孟秋的人。”
老和尚笑了,笑容里满是沧桑:“不,贫僧没有找错。孟秋虽然不在了,但他的‘痕迹’还在——在这片莲池里,在这座山谷里,在……你们每个人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蛮脸上:“小姑娘,你身上有他的气息。很淡,但很真实。你……是他什么人?”
阿蛮咬住嘴唇,没有回答。
老和尚也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贫僧来得太迟了。”
他转身要走。
“等等。”阿蛮忽然开口,“老师父,您……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孟秋?”
老和尚停住脚步,回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贫僧……只是个故人。一个欠了孟秋太多,却还没来得及还的……故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阿蛮。
那是一枚木质的令牌,通体漆黑,正面刻着一个“归”字,背面刻着“墟”。令牌很旧了,边缘已经磨得光滑,表面的漆也剥落了大半,但那个“归”字,却依然清晰深刻,像刚刻上去的一样。
“这是……”阿蛮接过令牌,入手冰凉,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当初握住孟秋的忘川莲子时的感觉。
“这是归墟令。”老和尚轻声说,“持此令,可入归墟,寻……已逝之魂。”
阿蛮的手颤抖起来:“归墟?那是……”
“那是三界之外、生死之间的缝隙。”老和尚解释,“所有魂飞魄散、无法进入轮回的魂,最终都会流入归墟。在那里,时间静止,记忆凝固,一切……都停留在消散前的那一刻。”
他看向阿蛮,眼中浮起一丝希望的光:“孟秋的魂虽然碎了,但碎片……应该还在归墟里。如果能找到那些碎片,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蛮的心脏狂跳起来。
孟秋……还有救?
“可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您为什么要帮我们?您到底是谁?”
老和尚沉默了很久,最终轻声说:“贫僧法号……忘尘。万年前,是忘川的摆渡人,也是……孟秋的师兄。”
阿蛮瞪大了眼睛。
孟秋的师兄?
那个在孟秋口中,总是“醉醺醺”“不靠谱”,却也是他最敬重、最信任的师兄?
“您……”阿蛮的声音开始颤抖,“您就是忘尘师父?孟秋大人常常提起您,他说您……”
“说我整天喝酒,不务正业,对吧?”忘尘笑了,笑容里满是怀念,“是啊,那时候的我,确实不像个样子。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也辜负了……师弟的信任。”
他的笑容淡去,眼中浮起深深的悲哀:“万年前,龙脉崩塌,三界大乱。师弟为了守护忘川,为了完成那个跨越万年的计划,选择以魂祭川。而我……我喝醉了,没能拦住他。等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这万年来,我一直在找救他的方法。直到三年前,我才打听到——归墟深处,有一种叫做‘魂晶’的东西,能凝聚破碎的魂魄,让魂飞魄散者……有一线重生的可能。”
他看向阿蛮手中的归墟令:“这枚令牌,是师父临终前给我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值得托付的人,就把令牌给他,让他去归墟……寻找希望。”
“所以您找到了我们?”阿蛮问。
“不,”忘尘摇头,“是这枚令牌找到了你们。”
他指向三生莲池:“看见那些灰色的莲花了吗?它们之所以能盛开,是因为吸收了孟秋莲子残留的力量。而那力量,与归墟令产生了共鸣——是令牌指引我,来到了这里。”
阿蛮低头看着手中的令牌,又看看池中那些静静绽放的灰色莲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希望。
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可是,”她抬起头,看向忘尘,“归墟……危险吗?”
忘尘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很危险。归墟是三界之外的地方,那里的法则与人间、天界、幽冥都不同。时间静止,空间扭曲,记忆会化作实体,执念会变成陷阱。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归墟里,不只有破碎的魂魄,还有……那些因为执念太深、无法消散,最终堕入永恒的迷失者。他们会攻击一切进入归墟的生灵,想要夺取他们的记忆和魂魄,来填补自己的空虚。”
阿蛮的脸色白了。
“那……我们怎么去?”她问,“又该怎么找到孟秋大人的魂魄碎片?”
“去归墟的方法,就在令牌里。”忘尘说,“将灵力注入令牌,它会打开通往归墟的通道。至于如何找到孟秋的魂魄碎片……”
他看向山谷深处:“需要‘引子’。需要那些与孟秋有深刻羁绊的人,用他们的记忆和执念,在归墟中……指引方向。”
阿蛮明白了。
需要他们——青音、无咎、长安,还有她自己——去归墟,用他们对孟秋的记忆和感情,在茫茫归墟中,寻找那些已经破碎了五年的魂。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感情,甚至……他们的生命。
但阿蛮没有犹豫。
她握紧令牌,用力点头:“我去告诉青音姐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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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音和无咎刚从玄渊旧址回来。
重建玄渊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些刚刚凝聚的魂影还很虚弱,需要时间稳固,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不是肉身,而是能让他们暂时栖身、恢复力量的载体。这几天,青音和无咎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材料和方法。
听见阿蛮的叙述,两人都愣住了。
“归墟……”青音喃喃道,“孟秋的魂魄碎片……真的还在吗?”
“忘尘师父是这么说的。”阿蛮将令牌递给她,“他说,这是唯一的希望。”
青音接过令牌,指尖触碰到那个“归”字时,心脏猛地一跳。
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温和的力量——确实是孟秋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但真实存在。
无咎握住她的手:“你想去吗?”
青音抬起头,看向他,又看向长安和阿蛮,眼中浮起泪光:“我想去。即使只有一线希望,即使……可能会死,我也想去。”
她顿了顿,轻声说:“孟秋为我们付出了太多。如果我们连为他冒险一次都不愿意,那我们……不配做他的朋友。”
无咎用力点头:“好,那我们就去。”
长安也立刻说:“我也去!”
“还有我。”阿蛮坚定地说。
四人达成共识。
但还有一个问题——谁留下看家?
玄渊军刚刚重建,魂影们需要守护,长安谷也需要有人照看。而且此去归墟,吉凶难料,万一他们回不来,总要有人……记住他们。
“我留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忘尘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院子。他拄着禅杖,站在月光下,身形佝偻,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们去归墟,贫僧留在这里。”他说,“玄渊军的魂影,贫僧来照看。长安谷,贫僧来守护。你们……安心去吧。”
青音看着他,许久,深深一揖:“谢谢您,忘尘师父。”
忘尘摇头:“不必谢我。这是贫僧……欠孟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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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四人准备妥当。
他们在三生莲池边围坐成一个圈,中间放着那枚归墟令。青音将灵力注入令牌,令牌开始发光——不是刺目的光,而是一种柔和的、灰色的光,像清晨的雾,像忘川的水。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在池面上方,打开了一个……漩涡。
不是水的漩涡,是空间的漩涡。漩涡中心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边缘却散发着朦胧的灰光,缓缓旋转,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
“这就是……通往归墟的通道。”青音轻声说。
四人站起身,手牵着手,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无论发生什么,”无咎沉声说,“都不要松开手。在归墟里,一旦失散,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三人用力点头。
青音深吸一口气,率先踏入漩涡。
无咎紧随其后。
然后是长安,最后是阿蛮。
四人身影消失在漩涡中。
漩涡缓缓闭合,最终消失不见。
池面恢复平静,只有那些三色莲花,在月光下静静摇曳。
忘尘站在池边,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双手合十,低声念诵:
“愿你们……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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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
青音睁开眼时,以为自己瞎了。
不是黑暗——黑暗至少还有“黑”的概念。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暗,没有颜色,没有形状,甚至连“空”的概念都没有。
只有……虚无。
绝对的、彻底的虚无。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感觉”本身。
像是一滴水,滴进了无边无际的海洋。
像是一粒沙,落入了无始无终的沙漠。
就在她快要迷失在这片虚无中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有力,真实。
是无咎。
“青音,”他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不要看,不要想,只要……感觉我的手。”
青音用力回握。
触感从指尖传来,像一道光,劈开了虚无,让她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然后,她又感觉到了另一只手——是长安的。
还有一只——是阿蛮的。
四人手牵着手,在虚无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圈。
“这里就是归墟?”长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
“归墟没有‘东西’,”青音轻声说,“只有……‘记忆’和‘执念’。我们需要用我们的记忆,来构建‘路’。”
她闭上眼睛,开始回想。
回想与孟秋的第一次相遇——万年前,忘川边,那个撑着伞、对她微笑的灰衣书生。
记忆从她心中涌出,在虚无中化作实体——一条青石小径,小径边开着淡紫色的忘忧花,小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石桥。
“跟我来。”青音说。
四人踏上小径。
每走一步,脚下的路就更清晰一分,周围的虚无就退去一分。
他们走过石桥,桥下是流淌的忘川水——不是真实的忘川,是青音记忆中的忘川。水声潺潺,雾气氤氲,偶尔有渡船划过,船头挂着昏黄的灯。
然后,无咎也开始回想。
他想起与孟秋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在战场上互相掩护、在营帐里彻夜长谈、在生死边缘彼此托付的岁月。
记忆涌出,化作一片军营。营帐林立,旌旗飘扬,远处传来操练的号角声,还有将士们粗犷的笑语。
军营中央,插着一面残破的军旗——正是玄渊军的军旗。
旗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撑着伞,背对他们,望着远方。
“孟秋……”无咎的声音哽咽了。
人影缓缓转过身。
正是孟秋。
不是实体的孟秋,只是记忆凝聚的幻影。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温柔,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略带疲惫的笑意。
“无咎,青音,”他轻声说,“你们来了。”
声音很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父!”长安扑过去,想抱住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这只是一个幻影,一个记忆的残片。
孟秋的幻影看着长安,眼中浮起慈爱:“长安,你长大了。”
他又看向阿蛮:“阿蛮,你也来了。”
阿蛮的眼泪流了下来:“孟秋大人……我们来找您了。我们要带您回去。”
孟秋的幻影笑了,笑容里有欣慰,也有悲哀:“回去?回哪里去呢?我的魂已经碎了,散在归墟的每一个角落。你们看到的,只是……我留在你们记忆里的影子罢了。”
“不,”青音坚定地说,“忘尘师父说,归墟深处有‘魂晶’,能凝聚破碎的魂魄。只要找到魂晶,只要找到您所有的魂魄碎片……您就能重生。”
孟秋的幻影沉默了。
许久,他才轻声说:“魂晶……确实存在。但它藏在归墟的最深处,被最危险的‘迷失者’守护着。而且,即使找到了魂晶,要收集我所有的魂魄碎片……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无咎问。
孟秋的幻影看向他们,眼中满是温柔和不舍:
“需要你们……献祭一部分记忆。那些关于我的、最深刻的记忆。用这些记忆作为‘燃料’,点燃魂晶,才能将我破碎的魂魄……重新熔铸。”
四人愣住了。
献祭记忆?
那些与孟秋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温暖与守护——要亲手将它们……献祭出去?
“那样的话,”长安颤声问,“我们是不是……就会忘记您?”
孟秋的幻影点头,眼中浮起泪光:“会忘记一部分。会忘记那些最深刻、最珍贵的部分。也许……会忘记我的样子,我的声音,甚至忘记……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轻声说:“所以,回去吧。就让我……留在这里吧。你们好好活着,带着那些记忆,好好……看看这世间的雨。”
“不。”青音的声音斩钉截铁。
她上前一步,直视孟秋的幻影,眼中燃着坚定的火焰:
“孟秋,你错了。记忆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如果为了记住你,就要永远失去你,那我宁愿……忘记你。”
“因为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能活着,还能撑着伞,走在雨里,还能对着我们笑……那记忆,总会有新的。可如果你不在了,那记忆……就只是记忆了。再珍贵,也只是……过去的幻影。”
她转过身,看向无咎、长安和阿蛮:“你们说呢?”
三人对视一眼,都用力点头。
“青音姐姐说得对。”长安说,“师父,我们要您活着。即使……会忘记您。”
“对。”阿蛮也点头,“孟秋大人,请您……跟我们回去。”
无咎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孟秋的幻影面前,伸出手——虽然知道碰不到,但他还是做了这个动作:
“孟秋,万年前,你为我跳下诛仙台。现在,该我们……为你跳一次了。”
孟秋的幻影看着他们,看着这四个愿意为他献祭记忆、甚至可能献祭生命的朋友,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不是幻影的泪,是真正的、温热的泪。
因为在这片虚无的归墟里,在这四个人的记忆和执念中,他破碎的魂魄……有了一瞬间的凝聚。
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很快又会散去。
但那足够了。
足够让他做出决定。
“好。”他轻声说,声音不再飘忽,而是变得清晰而坚定,“那我们就……去归墟深处,找魂晶。”
他看向远方——那里是更深邃的虚无,是连记忆都无法照亮的地方。
“但你们要记住,”他说,“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青音握住无咎的手,长安握住阿蛮的手,四人齐声说:
“我们……不回头。”
孟秋的幻影笑了。
那笑容里,有泪,有感动,也有……终于放下重担的释然。
“那走吧。”他说,“我带路——用我最后的力量,用你们……最珍贵的记忆。”
他转过身,走向那片深邃的虚无。
四人紧随其后。
而在他们身后,那些由记忆构建的青石小径、忘川水、玄渊军营……开始一点点崩塌,化作点点光芒,融入他们的身体,成为……即将被献祭的“燃料”。
归墟的旅程,正式开始了。
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未知的危险,是可能永远无法找回的记忆,也是……那线渺茫却真实的,重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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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尘站在三生莲池边,望着夜空。
他手中的禅杖忽然微微震动。
池中的灰色莲花,开始一朵接一朵地……凋谢。
不是枯萎,而是像完成了使命般,花瓣一片片脱落,落入水中,化作点点灰光,消散不见。
忘尘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声念诵: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风起。
带着远方的气息,带着归墟的低语,带着……那场跨越生死、即将开始的救赎。
愿他们……平安归来。
愿孟秋……重生归来。
愿这场用记忆换来的奇迹,能照亮……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