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燎之灾过去后的第五个年头，长安谷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才二月初，溪边的柳树就已经抽出了嫩黄的芽，野花迫不及待地开遍了山坡，连三生莲池里那些沉睡了整个冬天的莲藕，都早早地探出了尖尖的角。阳光温暖，风也温柔，整个山谷像被一层淡金色的薄纱轻轻笼罩。
阿蛮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草药，从溪边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眼睛望着谷口的方向，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担忧什么。
“阿蛮姐姐！”长安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有你的信！”
阿蛮一愣，快步走过去：“谁寄来的？”
“不知道，是只信鸽送来的。”长安将信递给她，“信鸽腿上绑着这个。”
他又递过来一枚小小的、青色的玉坠——是雨滴形状的，温润剔透，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阿蛮的手一颤。
这玉坠她认得。
是青音的东西——或者说，是曾经属于雨师青音的、后来被天帝昊垣重新雕琢过的那枚玉佩的碎片。
青音离开长安谷前，将它留给了阿蛮，说：“如果有一天，你收到带着这枚玉坠的信，就代表……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蛮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颤抖着手拆开信。信纸很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在仓促间写就：
“阿蛮，见字如面。我与无咎一切安好，勿念。但有一事，需你与长安相助。若收到此信，请即刻启程，前往北方三百里外的‘玄渊旧址’。我们在那里等你们。——青音”
信很短，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只有最直接的要求。
但阿蛮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青音绝不会动用这枚玉坠，也绝不会让长安谷的平静被打破。
“玄渊旧址……”长安凑过来看信，眉头紧皱，“那不是……无咎将军万年前统率玄渊军的地方吗？”
阿蛮点头：“对。也是龙脉崩塌、无咎被诬陷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青音和无咎去玄渊旧址做什么？
而且……需要他们的帮助？
“收拾东西。”阿蛮深吸一口气，“我们即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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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渊旧址在北方三百里外的群山之中。
那里曾经是玄渊军的大本营，依山傍水，易守难攻，鼎盛时期驻扎着十万天兵，是整个天界最精锐的力量。但万年前那场变故后，龙脉崩塌，玄渊军解散，大营荒废，曾经威震三界的军事重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掩埋在荒草和岁月之中。
阿蛮和长安赶到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
夕阳西下，将群山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他们站在一处高坡上，俯瞰下方——那是一片巨大的山谷，谷中散布着无数倒塌的营帐、破损的兵器、断裂的旗帜，还有……累累白骨。
即使过去了万年，即使草木已经重新生长，即使岁月已经抚平了大部分痕迹，那种惨烈的、悲壮的气息，依然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里。”长安指向山谷中央。
在无数废墟的环绕中，有一片区域显得格外突兀——那里没有杂草，没有废墟，地面平整得像被人精心修整过。而在这片平地的中央，站着两个人。
青衣，玄甲。
青音，无咎。
他们背对着夕阳，身影在血色光芒中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坚定。
阿蛮和长安快步跑下山坡。
“青音姐姐！无咎将军！”
青音转过身，看见他们，眼中浮起温暖的笑意：“来了。”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明亮得像燃烧的星辰。无咎站在她身边，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警惕地环顾四周，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姐姐，到底怎么回事？”阿蛮急切地问，“你们来玄渊旧址做什么？还有……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青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无咎。
无咎点点头，沉声说：“我们要……重建玄渊军。”
阿蛮和长安同时愣住了。
重建玄渊军？
那个万年前就已经解散、连番号都被天界抹去的军队？
“为什么？”长安忍不住问，“玄渊军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是不存在了，”青音轻声说，“但有些东西，比番号、比军队、比……存在本身更重要。”
她顿了顿，望向这片浸透了鲜血和牺牲的土地，眼中浮起复杂的情绪：
“万年前，玄渊军为什么而战？不是为了天帝的威严，不是为了天界的荣耀，而是为了……守护。守护三界安宁，守护人间太平，守护每一个……值得被守护的生命。”
“可是后来，龙脉崩塌，无咎被诬，玄渊军解散，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将士，有的战死，有的流散，有的……甚至背弃了最初的誓言。”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万年来，我和无咎一直在想——如果当年，玄渊军没有解散，如果那些将士还在，如果……那份‘守护’的信念没有消失，后来的很多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抬起头，看向阿蛮和长安，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所以，我们要重建玄渊军。不是重建那个效忠天界、受制于权的军队，而是重建那份‘守护’的信念。让那些曾经属于玄渊军的魂，那些流散在天地间的、还没有彻底消散的忠勇之魂，重新聚拢，重新找到……存在的意义。”
阿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明白了。
青音和无咎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召集旧部，重建番号，而是……唤醒那些在历史中被遗忘、被抛弃、却依然坚守着“守护”之心的魂。
让玄渊军，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可是……”长安迟疑地问，“怎么做到？那些将士的魂，已经散了万年，有些可能早已进入轮回，有些可能……连残念都不剩了。”
“靠这个。”无咎开口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面残破的军旗，布料已经褪色，边缘已经破损，但旗面上的图案依然清晰：一条盘旋的金龙，龙爪中握着一柄剑，剑尖向下，刺穿一朵黑云。
玄渊军的军旗。
万年前，无咎就是在这面旗下，带领十万将士，南征北战，守护三界。
“这面旗，是玄渊军的魂。”无咎轻声说，“旗在，魂在。只要旗还在，那些曾经为这面旗而战、而死、而牺牲的将士，他们的魂……就永远不会真正消散。”
他将旗插在地上，双手结印，开始念诵古老的军魂咒。
咒文很沉，很重，像战鼓，像号角，像千万将士冲锋时的呐喊。随着咒文的进行，残破的军旗开始发光——不是刺目的光，而是一种温暖的、坚定的、带着铁血气息的金色光芒。
光芒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山谷。
然后，奇迹发生了。
那些散落在废墟中的白骨，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光芒从白骨中升起，一点点，一簇簇，像无数萤火虫，缓缓飘向军旗。
光芒中，隐约能看见人影——穿着残破的铠甲，握着断裂的兵器，脸上是坚毅而悲壮的表情。
他们是玄渊军的将士。
是那些万年前战死在这里，却因为执念未消、因为誓言未了，而无法彻底进入轮回的忠魂。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越来越多的魂光从废墟中升起，汇聚在军旗周围，旋转，凝聚，最终……化作一个个模糊却真实的人影。
他们站在军旗下，站得笔直，像万年前每一次集结时那样。
尽管铠甲残破，尽管兵器断裂，尽管……他们已经死去万年。
但他们的眼神，依然坚定。
依然……是那个愿意为守护而战、而死的玄渊军。
无咎停止念咒，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眶红了。
他上前一步，右手握拳，重重捶在胸口——那是玄渊军的军礼。
“将士们，”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回来了。”
魂影们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为首的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影，也握拳捶胸：
“将军……您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却带着万年的等待，万年的坚守，万年的……不曾磨灭的忠诚。
无咎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青音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对着那些魂影，深深一揖：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等了这么久。”
魂影们纷纷回礼。
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庄严的军礼。
但那种跨越万年的重逢，那种失而复得的感动，却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的，温暖得让人想哭。
许久，为首的将领魂影才开口：
“将军，帝姬……你们召唤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
无咎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沉声说：
“为了重建玄渊军。不是为了天界，不是为了权力，只是为了……守护。守护这个我们曾经用生命守护过的世界，守护那些……值得被守护的人。”
他顿了顿，看向青音，眼中满是温柔：“也为了……弥补万年前的遗憾，完成万年前未完成的誓言。”
魂影们沉默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眼中都有犹豫，有挣扎，有……对过去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
万年前，他们为守护而战，却落得那样的下场——主帅被诬，军队解散，兄弟战死，连灵魂都无法安息。
现在，还要再来一次吗？
还要……再相信一次吗？
就在这时，青音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光，穿透了万年的迷雾：
“我知道，你们在怕。怕重蹈覆辙，怕再次被背叛，怕……付出一切，却依然换不来想要的安宁。”
她顿了顿，眼中浮起泪光：“我也怕。万年来，我每天都在怕——怕失去所爱，怕辜负所托，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让那些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但是，”她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有些事，即使怕，也要去做。有些人，即使可能再次被背叛，也要去相信。有些路，即使知道艰难，也要……走下去。”
她看向那些魂影，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这就是‘守护’的意义——不是因为有把握才去守护，而是因为……需要守护，所以就去守护。哪怕前路荆棘，哪怕结局未知，哪怕……最后依然会失去。”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那枚青色的雨滴玉坠：
“就像这滴雨，不知道会落在哪里，不知道会滋润谁，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但它依然要落，因为这是它的使命，也是它的……存在。”
玉坠发出柔和的光芒，与军旗的金光交织，将整个山谷映得温暖而神圣。
魂影们看着那光芒，看着青音眼中的坚定，看着无咎眼中的期待，看着彼此眼中……那份从未真正熄灭的火焰。
许久，为首的将领魂影，缓缓跪了下来。
不是跪拜，而是……立誓。
“末将……愿追随将军、帝姬，重建玄渊，重拾守护。”
他身后，所有的魂影，齐齐跪下：
“愿追随将军、帝姬！”
声音虽然飘忽，却整齐划一，坚定如铁。
那是万年的等待，终于等到回应的释然。
也是万年的坚守，终于找到方向的决绝。
无咎和青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泪光，也看到了……希望。
“好。”无咎沉声说，“那从今天起，玄渊军……正式重建。”
他拔出腰间的剑——那柄曾经折断、后来又被孟秋修复的剑，剑尖指天：
“旗在，魂在。守护在，玄渊在。”
魂影们齐声应和：
“旗在，魂在！守护在，玄渊在！”
声浪回荡在山谷中，回荡在夕阳下，回荡在……这片浸透了鲜血和牺牲、如今终于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阿蛮和长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情将彻底改变。
玄渊军重建了。
不是万年前那个效忠天界、受制于权的军队。
而是一个全新的、只为“守护”而存在的玄渊。
一个……真正属于无咎和青音的玄渊。
夕阳彻底沉下。
夜幕降临。
但山谷中，那面残破的军旗，却散发着温暖的金光，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这片土地，也照亮了……那些终于找到归处的魂。
而在更远的夜空深处，无数星辰悄然亮起。
像在见证。
像在祝福。
也像在说：
愿君长安——即使重建，即使重生，即使……重新踏上那条艰难的路。
也要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守护，从来不是选择。
是……宿命。
也是，荣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