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长安谷的雪化了。
溪水重新流淌,叮叮咚咚,像在敲打着时间的节拍。岸边的野花开始冒头,嫩黄的、淡紫的、粉白的,星星点点洒在初融的泥土上。三生莲池的冰完全消融,水面上浮着几片去年的枯叶,底下已经有嫩绿的莲芽悄悄探出水面。
青音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卷新誊写的医书,却久久没有翻开。她的目光落在水面那些嫩芽上,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看那些莲,又像是透过它们,看向更远的地方。
无咎从屋里出来,看见她的样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青音没有立刻回答,许久,才轻声说:“在想……我们到底是谁。”
无咎怔了怔。
青音转过头看他,眼中有一丝茫然:“无咎,你想过吗?这万年来,我们有过很多名字——青音帝姬,雨师青音,叛神青音,医女青音……你呢?战神无咎,罪臣无咎,游侠谢九,还有现在……无咎将军,或者……无咎先生。”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可是这些名字,这些身份,真的……是我们吗?还是只是……别人眼中的我们?”
无咎沉默了。
他当然想过。
万年前,他是玄渊军主帅,是天界战神,是万人敬仰的无咎将军。那时他以为,那就是他。
后来被诬陷,成为叛徒,成为罪人,成为被三界追杀的“无咎”。那时他以为,那也是他。
再后来,他转世成人,成了游侠谢九,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只有一把剑和一身伤的陌生人。那时他觉得,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一个没有背负、没有责任、只有眼前路的普通人。
可现在呢?
他是无咎,也是谢九,是青音的丈夫,是长安的师父,是阿蛮的长辈,是这个长安谷的……守护者。
到底哪个才是他?
“我也说不清。”无咎最终诚实地回答,“但我知道,无论叫什么名字,无论是什么身份,有一样东西没有变——”
他握住青音的手:“我爱你。这一点,万年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青音的眼睛红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嗯。”
就在这时,谷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长安和阿蛮匆匆跑过来,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青音姐姐,无咎将军,”长安喘着气说,“谷外……来了一群人。”
“什么人?”无咎立刻警觉起来。
“不知道。”阿蛮摇头,“看穿着像是普通人,但……他们跪在谷口,说要见‘无名之人’。”
青音和无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无名之人?
两人起身,跟着长安和阿蛮朝谷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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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口,果然跪着一群人。
大约二三十个,男女老少都有,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看样子都是附近的村民。他们跪得整整齐齐,头深深低下,双手合十,像是在进行某种虔诚的祭拜。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见青音四人出来,立刻深深叩首:
“拜见……无名之人。”
他的声音颤抖,满是敬畏。
青音走上前,扶起老者:“老人家,快请起。我们不是什么‘无名之人’,只是这山谷里的普通住户罢了。”
老者抬起头,看向青音,又看向无咎,眼中泪光闪烁:“不,你们就是……就是传说里的那两位。”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画上是两个人。
一个青衣女子,温婉如雨。
一个玄甲将军,冷峻如剑。
画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人物的神韵却抓得很准——正是青音和无咎的模样。
“这是……”青音愣住了。
“这是三个月前,赤燎之灾结束后,一位路过我们村的老画师留下的。”老者的声音哽咽,“他说,他亲眼看见了那场拯救一切的雨,也看见了雨中的两位神仙。他凭着记忆画了这幅画,说如果有缘人看见,就知道该去哪里寻他们。”
他看向青音,眼中满是恳求:“神仙大人,我们……我们不是来求什么的,只是想……只是想当面道一声谢。”
他身后的村民们也纷纷叩首:“谢谢神仙救命之恩!”
青音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质朴而真诚的脸,看着他们眼中纯粹的感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她想说,她不是神仙,那场雨也不全是她的功劳。
她想说,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就像万年前她做雨师时那样。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声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老者擦了擦眼泪:“我们是从三百里外的王家村来的。那场旱灾……我们村死了大半人,要不是那场雨,我们这些人也活不到今天。”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三个月来,我们一直在找那两位神仙。问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线索,最后才打听到……这长安谷里,住着两位‘无名之人’。”
“无名之人?”青音重复这个词,“为什么这么叫?”
老者犹豫了一下,才说:“因为……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名字。”
他解释道:“那场雨之后,很多人都在传,说那是神仙显灵。可问起神仙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却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是个青衣仙女,有人说是个金甲神将,还有人说是两位一起。说法不一,画像也千奇百怪,但就是……没有确切的名字。”
“所以大家就称你们为‘无名之人’。”老者轻声说,“意思是……不知道名字,但知道存在的神仙。”
青音沉默了。
无名之人。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有……存在。
这让她想起孟秋。
那个默默守护了忘川千年,最后连名字都几乎被遗忘的镇守者。
也让她想起赤燎。
那个曾经带来灾祸,最后却放下仇恨,连名字都化作雨滴的邪魔。
还有……她自己。
这万年来,她有过那么多名字,那么多身份,可现在,在这些人眼中,她只是一个“无名之人”。
一个不知道名字,但真实存在过、守护过、爱过的人。
“老人家,”青音轻声说,“你们起来吧。那场雨……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很多人的牺牲换来的。你们要谢,就谢那些牺牲的人吧。”
老者却摇头:“我们知道。那场雨里有孟秋大人的莲子,有赤燎大人的放下,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力量。但您和这位将军……是那场雨里,最亮的两道光。”
他再次深深叩首:“所以,请让我们……记住你们。哪怕不知道名字,也要记住你们的样子,记住你们的恩情。”
青音看着他们,看着那些固执地跪着、不肯起来的村民,许久,才缓缓点头。
“好。”她说,“我答应你们。”
她走到老者面前,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神仙请说!”
“从今天起,不要再叫我们神仙了。”青音轻声说,“就当我们是……你们远方的朋友。如果以后有难,可以来这里找我们。但平时……就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好吗?”
老者怔了怔,随即用力点头:“好!我们听神仙……不,听朋友的!”
村民们这才纷纷起身,脸上都露出了释然而喜悦的笑容。
他们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留下了一些自制的干粮和土产,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前,老者将那幅画留了下来。
“这幅画,留给朋友做个念想。”他说,“如果以后还有人问起‘无名之人’,我们就拿这幅画给他们看——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至少……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子。”
青音接过画,深深一揖:“谢谢。”
村民们离开了。
山谷重新恢复宁静。
青音看着手中的画,看着画上那两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久久没有说话。
无咎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在想什么?”
青音抬起头,看向远方,看向村民们消失的方向,眼中浮起温柔而释然的笑意:
“我在想……也许‘无名之人’,才是最好的名字。”
她顿了顿,轻声说:
“没有身份的束缚,没有过往的包袱,没有……名字带来的期待和定义。”
“只是一个‘人’。”
“一个会爱,会痛,会守护,也会犯错的……普通人。”
无咎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嗯。那就做‘无名之人’吧。”
他看向长安和阿蛮:“你们呢?愿意和我们一起,做‘无名之人’吗?”
长安和阿蛮对视一眼,都笑了。
“愿意!”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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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长安谷的四人,真的成了“无名之人”。
村民们偶尔会来,但不再跪拜,只是像走亲戚一样,带些土产,说说家常,问问医道。青音和阿蛮教他们辨识草药,无咎和长安教他们强身健体的简单剑法。他们依然治病救人,但不再以“神仙”自居,只是普通的、会些医术的邻居。
外面的世界,关于“无名之人”的传说,却越传越广。
有人说,那是两位隐居的仙人,不问世事,只救有缘人。
有人说,那是一对神仙眷侣,历经万劫,终于找到归宿。
还有人说,那是一个“家”——有姐姐,有姐夫,有弟弟,有妹妹,四个没有血缘却比血缘更亲的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过着最简单也最幸福的生活。
无论传说怎么传,都有一个共同点: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只知道,那里有温暖,有守护,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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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深了。
三生莲池里的莲花开了。
青、金、灰三色,在阳光下静静绽放,静静摇曳。
青音坐在池边,手里拿着那幅村民留下的画,看着画上的自己和无咎,又看看池中的莲花,忽然笑了。
她想起很久以前,孟秋说过的话。
他说:“青音,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名字,不是身份,不是权力,不是力量……是‘存在’。是你真真实实地活过,爱过,守护过,也被爱过,被记住过——哪怕,是以‘无名’的方式。”
那时她不懂。
现在她懂了。
“孟秋,”她轻声对着池水说,“你说得对。”
风吹过,莲花轻轻点头。
像是在回应。
也像是在说:
愿君长安——即使无名,即使平凡,即使……只是这世间最普通的存在。
也要好好活着。
好好爱着。
好好……存在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连“无名”都成为一种传说。
但爱,永远不会成为传说。
它会化作雨,化作风,化作阳光,化作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永远流传。
永远……温暖着每一个需要温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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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以后。
长安谷还在。
三生莲池还在。
只是谷里已经没有人了——或者说,没有“固定”的人了。
偶尔会有路过的旅人,受伤的猎户,逃难的灾民,在这里暂住。他们会看见那三间木屋,看见屋里的医书和草药,看见池边的画和石碑,也会看见……池中永远盛开的三色莲花。
然后他们会知道,这里曾经住过四个“无名之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知道他们爱过,守护过,也……被爱过,被记住过。
这就够了。
真的。
够了。
而当雨季来临,莲花盛开时,总会有风,轻轻拂过池面。
带来远方的声音。
带来……那句永恒的祝福:
愿君长安。
即使无名。
即使平凡。
即使……只是这世间最普通的存在。
也要好好活着。
好好爱着。
好好……存在下去。
因为存在本身,就是最伟大的奇迹。
而爱,是这奇迹里……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