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燎之灾后的第三个月，长安谷迎来了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细碎碎的，像盐粒般撒在青瓦屋顶和石板路上，将整个山谷染成淡淡的灰白色。三生莲池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冰下那些青、金、灰三色的莲花虽然早已凋谢，但莲叶依然挺立，在薄冰下显出朦胧的轮廓，像沉睡的梦。
阿蛮蹲在池边，用一根枯枝轻轻敲击冰面。冰很薄，“咔嚓”一声就裂开细密的纹路，底下暗色的水涌上来，在冰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阿蛮姐姐，小心别掉下去。”长安抱着一捆柴禾从旁边走过，看见她的动作，忍不住提醒。
“掉下去也不怕，”阿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冰屑，“反正青音姐姐会救我。”
她顿了顿，望向谷口的方向：“不过青音姐姐和无咎将军都出去三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长安将柴禾堆在屋檐下，也望向谷口：“说是去附近的城镇采买年货，顺便……打听些消息。”
“消息？”阿蛮不解，“什么消息？”
“关于赤燎之灾的后续。”长安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场灾祸波及方圆三百里，死伤无数，按理说该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可这三个月来，外面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阿蛮怔住了。
是啊。
那场差点毁掉半个中原的旱灾，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灾民，那个从天而降、又消失在雨中的黑袍邪魔——这一切，本该被载入史册，被口口相传，被后人铭记。
可事实是，从他们回到长安谷开始，就再没听到任何关于那场灾祸的消息。
就像一场被橡皮擦抹去的噩梦，醒来后，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会不会是……”阿蛮迟疑地说，“朝廷封锁了消息？”
长安摇头：“不可能完全封锁。那么多灾民，那么多村庄，总有漏网之鱼。而且我们救的那些人，他们回家后，总该跟家人说起这件事才对。”
可事实就是，没有任何消息流传出来。
仿佛那三百里焦土，那些干涸的河床，那些枯萎的庄稼，还有那场拯救一切的灰色雨……都只是他们四个人的幻觉。
“等青音姐姐回来，问问就知道了。”阿蛮最终说。
长安点头，转身进屋生火去了。
阿蛮又在池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冰面下模糊的莲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从赤燎消散的那天起，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不是对危险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深层、更模糊的东西的疑虑。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真相，被一层薄雾遮住了。
她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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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青音和无咎回来了。
两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背着竹篓，看起来就像一对普通的农家夫妇。但阿蛮一眼就看出，青音的脸色很不好——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凝重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青音姐姐，”阿蛮迎上去，接过她肩上的竹篓，“怎么了？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青音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只是轻声说：“进屋说吧。”
四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的柴禾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映亮每个人的脸。
青音从怀里取出一卷纸，缓缓展开。
那是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线条和标记。地图中央，用朱砂圈出一个区域——正是三个月前赤燎肆虐的那片土地。
“这是我从一个老画师那里买来的。”青音轻声说，“他说，这是他祖父留下的‘灾异图’，记录的是……百年前的一场大旱。”
无咎的眉头皱起：“百年前？”
“对。”青音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你们看，这上面的地形、河流、村庄的位置，和我们三个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甚至连那些干涸的河床、枯萎的山林，标注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长安和阿蛮凑近看，脸色都变了。
确实一模一样。
就像有人把三个月前的景象，原封不动地画在了这张百年前的图上。
“可这怎么可能？”阿蛮喃喃道，“百年前……那时候赤燎还被封印在极北寒渊，怎么可能……”
青音没有回答，而是又取出几样东西——一本泛黄的县志，几页残破的碑文拓片，还有一卷用丝绸包裹的、看起来年代极其久远的竹简。
“这是我在这三天里，从附近几个城镇的藏书楼、古玩店、甚至废品堆里找到的。”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压抑的惊涛骇浪，“县志记载，百年前此地确有一场大旱，持续三月，赤地千里，死者十之六七。碑文是当地乡绅所立，纪念那场旱灾中死去的亲人。竹简……是更早的记载，说此地每百年必有一旱，已成定数。”
她抬起头，看着三人：“所有的记载，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三个月前那场灾祸，在史书上……已经发生了。”
“而且，是在一百年前发生的。”
屋子里陷入死寂。
只有火塘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窗外渐渐变大的风雪声。
许久，无咎才开口，声音沉得可怕：“有人……改写了历史？”
“或者应该说，”青音苦笑，“有人……让历史‘重叠’了。”
她顿了顿，解释道：“正常情况下，一件事发生了，就会被记录在历史中，成为过去。但赤燎之灾不一样——它发生的时候，赤燎动用了旱魃珠的力量，那种力量不仅抽取水汽和灵气，还……扭曲了时间。”
长安的脸色白了：“扭曲时间？”
“对。”青音点头，“旱魃珠是上古邪物，它的力量已经触及了时间法则的边缘。当赤燎全力催动它时，周围的时间就发生了混乱——过去、现在、未来，像被打乱的拼图，混在了一起。”
她指着那张百年前的灾异图：“所以，三个月前发生的事，被‘写进’了百年前的历史。而现在的人们，记忆中的那场大旱，是一百年前的事，不是三个月前。”
阿蛮倒吸一口凉气：“那……那些灾民呢？我们救的那些人，他们难道也……”
“他们也‘记得’那场旱灾是一百年前的事。”青音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我这次出去，特意去找了几个当初我们救过的人。他们确实还活着，也确实记得那场旱灾，记得那场拯救他们的雨——但对他们来说，那都是……祖辈传下来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是亲身经历。”
她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悲哀：“时间被扭曲，记忆被修改，历史被重写……这就是赤燎留下的，最后的诅咒。”
无咎握紧拳头：“难道……没有办法挽回吗？”
“有。”青音轻声说，“但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她看向长安，又看向阿蛮，眼中浮起决绝的光：“你们还记得，孟秋的莲子最后化作的那场雨吗？”
三人点头。
那场灰色的、温暖的、带着忘川气息的雨，不仅净化了旱魃珠的力量，也拯救了那些灾民。
“那场雨里，有孟秋最后的力量，也有……他对时间的理解。”青音缓缓说，“孟秋镇守忘川千年，看惯生死轮回，对时间的本质，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他在莲子中留下的力量，不仅能克制邪祟，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修复被扭曲的时间。”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但修复需要时间，也需要……媒介。”
“什么媒介？”长安问。
青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
布包里，是三枚莲子。
青色的，金色的，灰色的。
正是当初孟秋留下的那三枚——不，仔细看，颜色比之前黯淡了许多，表面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像是随时会碎掉。
“这是……”阿蛮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当初孟秋留给我们的莲子，”青音轻声说，“但已经……快要耗尽了。”
她拿起那枚灰色的莲子：“这枚忘川莲子，在与旱魃珠对抗时消耗了大部分力量。剩下的这点，只够……做一件事。”
“什么事？”无咎问。
青音抬起头，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让三个月前的那场灾祸，重新回到‘现在’。”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
这一次，寂静得更久，更沉重。
许久，长安才颤声问：“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它回来？那场灾祸……那么可怕，那么……”
“因为它本来就应该在‘现在’。”青音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历史不能被扭曲，时间不能被玩弄。如果三个月前的事被永远‘写进’百年前，那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切——那些被拯救的生命，那些重建的家园，那些重新燃起的希望——都会变成虚假的、没有根基的幻影。”
她顿了顿，眼中浮起泪光：“而且，赤燎最后消散前说的那句话……你们还记得吗？”
三人点头。
赤燎说：“告诉孟秋……我……不恨他了。”
“那不是对孟秋说的，”青音轻声说，“是对‘时间’说的。他在说，他放下了万年的仇恨，也放下了对时间的扭曲。他……在请求修复。”
她握紧手中的莲子：“所以，我们必须让时间回归正轨。让那场灾祸回到它该在的位置，让历史恢复清晰，也让赤燎……真正安息。”
无咎沉默了许久，最终点头：“好。我们做。”
长安和阿蛮对视一眼，也用力点头。
青音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深深的疲惫。
她将三枚莲子放在手心，闭上眼睛，开始念诵古老的咒文。
咒文很轻，很柔，像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歌谣。但随着咒文的进行，三枚莲子开始发光——青、金、灰三色光芒交织，在火塘的映照下，形成一道温暖而奇异的光柱。
光柱中，开始浮现画面——
是三个月前的景象。
干涸的河床，枯萎的草木，奄奄一息的灾民，还有……山顶那暗红色的光柱。
画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仿佛随时会从光柱中涌出，重新覆盖这片土地。
而与此同时，长安谷外的世界，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些关于“百年前大旱”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变得不确定。老人们摇着头说“好像记错了”，年轻人翻着史书说“记载有矛盾”，连那些被青音他们救过的灾民，也开始怀疑——那场雨，真的是祖辈传下来的故事吗？还是……自己亲身经历的？
时间在回溯，在修复，在……回归正轨。
青音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越来越苍白。无咎扶住她，将自身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支撑她继续施法。
长安和阿蛮跪坐在一旁，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祈祷时间能顺利修复。
祈祷那场灾祸不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祈祷……所有逝去的，都能安息。
光柱中的画面，终于定格在了最后一刻——
是赤燎消散前，接住雨水，轻声说“雨……”的那一幕。
画面在这里静止，然后……开始倒流。
像一卷被倒放的胶片，所有景象都在倒退——雨水倒流回天空，枯木重新焕发生机，干涸的河床涌出水流，灾民们从濒死状态恢复到健康……
最终，画面定格在最初的那一刻。
是赤燎刚刚降临，旱魃珠刚刚启动，灾祸……刚刚开始的时候。
然后，画面破碎。
化作无数光点，融入三枚莲子中。
莲子发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芒，然后……彻底碎裂，化作粉末，从青音指缝间滑落，飘散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而青音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无咎怀里，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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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音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长安谷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被“写进”百年前的历史，重新回到了“现在”。人们忽然“记起”，三个月前确实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旱，但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一场神奇的灰色雨降临，拯救了一切。
他们记得那场雨，记得雨中隐约的撑伞人影，记得雨停后重建家园的艰辛，也记得……那些在旱灾中逝去的亲人。
历史变得清晰了，时间变得有序了。
但代价是……痛。
真实的、刻骨铭心的痛。
因为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被摧毁的家园，那些绝望和悲伤，都从“遥远的过去”，变成了“切身的现在”。
很多人崩溃了，很多人疯了，很多人……在重建的家园前，为那些“突然记起”的逝者，立起了新的墓碑。
长安谷里，阿蛮和长安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知道，这是必要的代价。
但他们也知道，这个代价……太沉重了。
第四天清晨，青音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守在床边的无咎，看见红着眼眶的阿蛮和长安，虚弱地笑了笑：“成功了……对吗？”
无咎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成功了。时间……回归正轨了。”
青音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许久，她才轻声说：“那……赤燎呢？”
“也安息了。”无咎轻声说，“人们开始为他立庙——不是供奉，是纪念。纪念那个曾经带来灾祸，但最后……放下了仇恨的邪魔。”
青音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是悲伤，是释然。
“那就好……”她喃喃道，“那就好……”
窗外，雪停了。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长安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这份宁静里，多了一丝……历史的沉重，也多了一份……时间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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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那场被称为“赤燎之灾”的大旱，被载入了正史。
史官的记载很简略，只有寥寥数语：
“某年秋，中原大旱，赤地千里。有异人降甘霖，灾乃解。后立‘三生庙’，祀雨师、战神、忘川守护者，亦祀旱魃赤燎，谓之……时间之慈悲。”
而民间流传的故事，则丰富得多。
有人说，那场雨是三位神仙的眼泪。
有人说，旱魃最后放下了仇恨，化作了雨。
还有人说，在那场雨里，看见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看见了……时间的真相。
但无论故事怎么传，都有一个共同的结局：
雨会停，天会晴，历史会模糊，但爱……永远不会被遗忘。
就像长安谷里，那片永远盛开的三色莲花。
在时间的洪流中，静静守望，静静祝福。
愿君长安——即使历史模糊，即使记忆褪色，即使……时间本身都在流转。
也要记得。
记得那些爱过的人，记得那些守护过的事，记得……这场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