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燎。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青音和无咎心头。
他们当然记得——或者说,他们本该记得。万年前,天界围剿的最后一批上古邪魔中,最凶名昭著的,就是“旱魃”赤燎。传说他诞生于天地间第一场大旱的焦土之上,以吸食水汽和生灵精血为生,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白骨盈野。
那场围剿,天界付出了惨重代价。三十六星君折损过半,十万天兵几乎全军覆没,连当时的战神——也就是无咎的师父——都战死沙场。最后是当时的雨师,也就是青音的师父,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才将赤燎封印在极北寒渊的最深处。
封印之地布下了九重禁制,据说连天帝都无法单独解开。
可现在……
赤燎不仅出来了,还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离极北寒渊万里之遥的中原腹地。
“不可能……”青音喃喃道,“封印明明……”
“明明很牢固?”赤燎笑了,那笑容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是啊,是很牢固。可你们别忘了,这万年来,三界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从空中落下,落在干裂的河床上,黑袍在热风中猎猎作响。
“龙脉崩塌,灵气紊乱,封印松动——这些,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青音的脸色瞬间惨白。
是了。
万年前龙脉崩塌,三界灵气失衡,那些依靠天地灵气维持的古老封印,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龙脉和人间旱灾上,谁还会记得,在极北寒渊的最深处,还封印着一个上古邪魔?
“所以你就趁机逃出来了?”无咎的声音冷得像冰,“然后躲在这里,炼制旱魃珠,制造这场旱灾?”
“逃?”赤燎的笑容变得讥讽,“不,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是……被人放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震惊的脸,眼中的快意更盛:“至于放我出来的人是谁……你们不妨猜猜看?是个你们都很熟悉的人呢。”
青音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但没等她说出口,赤燎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出来了,而且……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养料场’。”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片干涸的土地:“看看这里,多肥沃啊——千里的水汽,万物的生机,还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都是炼制旱魃珠最好的材料。只要再给我三天,不,两天,我就能炼成万年来第一颗‘完全体’的旱魃珠。到时候……”
他的目光落在青音身上,暗红色的火焰在眼中跳动:“雨师大人,您说,一颗能抽干整个中原水汽的旱魃珠,和您的雨师本源,哪个……更美味呢?”
话音未落,他忽然动了。
不是冲向青音,而是……冲向长安。
速度快得超出常理,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就到了长安面前,苍白的手爪直抓向长安手中的莲子。
“长安小心!”无咎怒吼,剑气勃发,金色剑光如龙卷般斩向赤燎。
但赤燎只是随手一挥,一股暗红色的热浪涌出,竟将剑气硬生生“蒸发”掉了。不是击碎,不是抵消,是像阳光融化冰雪般,让剑气凭空消失了。
而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长安的手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长安手中的莲子,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灰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力量。光芒所及之处,赤燎的手就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了回去,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他后退几步,看向自己的手——那只苍白的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焦黑的痕迹,像被什么极其阴寒的东西灼伤了。
“忘川……果然还是这么讨厌。”赤燎咬牙切齿地说,眼中的火焰跳动得更剧烈了,“孟秋那小子,死了都不安生!”
长安趁机后退,退到青音和无咎身边,紧紧握着莲子,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师父说过,这莲子能克制一切邪祟。看来……是真的。”
青音和无咎将长安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赤燎。
刚才那一瞬间的交手,他们已经清楚意识到——这个赤燎,比万年前更强了。
万年前,赤燎虽然凶悍,但还在“可以对抗”的范围内。可现在,他随手一挥就能蒸发无咎的剑气,这种力量……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看来硬拼是不行了。”无咎低声说,“他的力量来源于旱魃珠,只要旱魃珠还在运转,他就能源源不断地抽取周围的水汽和灵气,我们耗不过他。”
青音点头:“必须毁掉旱魃珠。或者……至少打断它的运转。”
“怎么打断?”长安问。
青音看向他手中的莲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长安,把莲子给我。”
长安一愣:“可是师父——”
“我知道这是孟秋留给你的。”青音打断他,声音温柔却坚定,“但现在,只有它有可能对抗旱魃珠。而且……这也是孟秋会希望我们做的。”
长安看着青音的眼睛,许久,一咬牙,将莲子递了过去。
莲子入手温润,还残留着长安掌心的温度。青音握紧它,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那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那是孟秋毕生修为的结晶,也是他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温柔。
“赤燎。”青音上前一步,直视那个黑袍邪魔,“你知道孟秋临终前,说了什么吗?”
赤燎眯起眼睛:“说了什么?”
“他说……”青音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干涸的河床,“‘愿君长安’。”
赤燎愣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嘲讽,有不屑,有愤怒,但最深处,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哀。
“长安……”他喃喃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他果然……还是这么天真。”
他抬起头,看向青音:“你以为,凭一颗莲子,凭一句祝福,就能对抗我?就能拯救这片土地?青音,你太天真了。万年前你师父救不了这个世界,万年后你……也一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青音平静地说。
她闭上眼睛,将莲子按在心口。
淡青色的雨师本源,从她体内涌出,注入莲子。莲子开始发光——不再是柔和的灰色光芒,而是青、灰两色交织的光芒,温暖而强大。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在她身前凝聚成一道光幕。光幕上,隐约浮现出一个撑伞的身影——模糊,透明,却真实存在。
孟秋的虚影。
他站在光幕中,撑着那把熟悉的油纸伞,对着赤燎,微微颔首。
“赤燎,”虚影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好久不见。”
赤燎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看着那道虚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不是对力量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的恐惧。
“你……你没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死了。”孟秋的虚影平静地说,“但有些东西,比生死更重要。”
他顿了顿,看向这片干涸的土地,看向那些奄奄一息的灾民,眼中浮起温柔而悲哀的神色:“赤燎,收手吧。你已经……毁得够多了。”
“收手?”赤燎忽然疯狂大笑,“孟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能在忘川边与我论道三天的孟秋?你现在只是一缕残魂!一缕连轮回都入不了的残魂!”
他的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而我,赤燎,已经炼成了旱魃珠的雏形!只要再给我两天,我就能成为这万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旱魃!”
“到那时,整个三界的水汽都将是我的养料!所有的雨师,所有的水神,都将成为我的食物!而你——”
他指向孟秋的虚影,声音嘶哑而怨毒:“你守护的这个世界,你爱着的这些人,都会在干渴和绝望中……一点一点地死去!”
孟秋的虚影沉默了。
许久,他才轻声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抬起手——不是实体的手,只是光凝聚的手势。
随着他的动作,青音手中的莲子,光芒大盛。
青、灰两色光芒交织,冲天而起,在空中化作一场……雨。
不是普通的雨,也不是青金色的雨,而是一场灰色的、温暖的、带着忘川气息的雨。
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龟裂的泥土开始愈合。
雨落在枯萎的草木上,枯黄的叶子重新泛起绿意。
雨落在那些奄奄一息的灾民身上,他们干裂的嘴唇开始湿润,蜡黄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更神奇的是,雨落在山顶那暗红色的光柱上时,光柱竟然开始……黯淡。
不是被抵消,不是被击碎,而是一种更温柔的、更本质的“净化”。
像阳光驱散晨雾,像清水洗涤污垢。
赤燎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疯狂地催动旱魃珠,想要加大吸力,想要将这场雨“抽干”。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雨依然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孟秋的虚影在雨中越来越淡,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赤燎,你错了。”
“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从来不是毁灭,不是掠夺,不是……仇恨。”
“是爱。”
“是守护。”
“是即使魂飞魄散,也要让所爱之人……长安的执念。”
话音落下,虚影彻底消散。
而那颗莲子,也在青音手中……碎了。
不是炸裂,而是像冰雪融化般,化作点点光尘,融入雨中,融入这片土地,融入每一个被雨滋润的生命里。
最后一粒光尘消失的瞬间,山顶那暗红色的光柱,轰然崩塌。
像一座被抽去基石的高塔,从顶端开始碎裂,一块块暗红色的碎片坠落,还未落地就化作飞灰,消散在雨中。
赤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本源被摧毁的、灵魂层面的剧痛。
他跪倒在河床上,黑袍破碎,露出底下苍白而干瘪的身体。他的眼睛——那两团暗红色的火焰——正在迅速黯淡,最终……熄灭了。
只剩下一双空洞的、人类的、却满是绝望的眼睛。
“不……不可能……”他喃喃着,“旱魃珠……我万年的心血……”
青音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
她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沉重的悲哀。
“赤燎,”她轻声说,“你听见了吗?雨的声音。”
赤燎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天空。
灰色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温柔而坚定。
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凉凉的,像泪。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岁月。
那时他还不是旱魃,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在河边的少年。
他喜欢雨。
喜欢雨后泥土的清新,喜欢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喜欢……那个总在雨中撑着伞、对他微笑的少女。
可后来,河干了,少女死了,村子毁了。
他在焦土中重生,成了旱魃。
从此,他恨雨。
恨一切与水有关的东西。
因为水会让他想起那些失去的,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
“雨……”他喃喃着,伸出手,接住几滴雨水。
雨水在他掌心滚动,没有蒸发,没有消失,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
他看了很久,然后,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解脱,也有……一丝终于放下重担的轻松。
“孟秋……你赢了。”
他的身体开始消散。
不是像孟秋那样化作光尘,而是……像沙雕遇水般,一点点融化,融入雨中,融入这片他曾经深爱、后来又深深憎恨的土地。
在彻底消散前,他看着青音,轻声说:
“告诉孟秋……我……不恨他了。”
然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这场灰色的雨,还在下。
滋润着干涸的土地,也滋润着……那些干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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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雨停时,太阳重新升起。
干涸的河床里,开始有水渗出——很慢,很少,但确实在流淌。枯萎的草木重新发芽,焦黄的土地重新泛绿。那些奄奄一息的灾民,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青音、无咎、长安,还有后来赶到的阿蛮,在河床边搭起临时帐篷,救治伤者,分发食物和水。
没有人问这场雨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问那个黑袍邪魔去了哪里。
他们只是默默地接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救赎,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
第三天,第一批灾民开始返乡。
他们跪在青音面前,磕头谢恩,却被青音一一扶起。
“不用谢我。”她轻声说,“要谢……就谢这场雨吧。”
灾民们似懂非懂,但还是对着天空,对着这场拯救了他们的雨,深深叩拜。
第七天,最后一批伤者痊愈离开。
河床边只剩下青音四人,还有……一座新坟。
坟里没有尸体,只有一件残破的黑袍,和一小捧焦黑的泥土——那是赤燎最后留下的东西。
青音在坟前放了一碗清水。
“赤燎,”她轻声说,“如果有来世……愿你,不再恨雨。”
无咎站在她身边,握紧她的手。
长安和阿蛮也默默站着,眼中都有泪光。
风吹过,带来雨后清新的气息。
远处,重新涌出的溪水潺潺流淌,像在唱着永恒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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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谷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谷里的枫叶红得更盛了,像一片燃烧的火焰,欢迎他们回家。
青音站在谷口,看着这片安宁的土地,忽然轻声说:
“无咎,我想……在这里种些莲花。”
无咎看着她:“莲花?”
“嗯。”青音点头,“青色的,金色的,还有……灰色的。”
她顿了顿,眼中浮起温柔的笑意:“让它们在这里,永远盛开。像孟秋,像赤燎,像所有……曾经爱过、恨过、守护过这片土地的人。”
无咎握紧她的手:“好。”
阿蛮和长安也笑了:“我们帮忙。”
于是,在长安谷的溪边,多了一片小小的莲池。
池里种着三色的莲花——青、金、灰。
莲花开得很好,在秋日的阳光下,静静绽放,静静摇曳。
像在守望。
像在祝福。
也像在说:
愿君长安——即使经历风雨,即使面对黑暗,即使……失去所有。
也要相信。
相信雨会停,相信天会晴,相信……爱,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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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这片莲池有了名字。
叫“三生莲池”。
池边的石碑上,刻着四个字:
未雨绸缪。
而每当雨季来临,莲花盛开时,总会有人坐在池边,轻声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雨师、战神、忘川守护者,还有一个旱魃的故事。
故事的最后,总会有一句话:
“所以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记得——未雨绸缪,也要记得……雨,总会停的。”
是啊。
雨总会停的。
爱,也总会……延续下去的。
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