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谷的秋天来得特别早。
九月刚过,山间的枫叶就开始转红,像一片片燃烧的火焰,将三面环山的谷地装点得热烈而绚烂。溪水比夏季浅了许多,露出水底的鹅卵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青音坐在溪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医书,却并没有看。她的目光落在缓缓流淌的溪水上,落在水面上偶尔飘过的落叶上,落在更远处——山谷入口的方向。
她在等人。
三天前,长安出谷采买,本该昨天傍晚就回来,可到现在还没有踪影。虽然以长安现在的修为,普通山贼野兽伤不了他,但青音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这种不安,不是因为担心长安的安危,而是因为……某种更模糊、更遥远的预感。
像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种潮湿而压抑的气息。
“青音。”
无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将一件外袍披在她肩上:“天凉了,别坐太久。”
青音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长安还没回来?”
“没有。”无咎的声音很平静,但青音能听出他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今早去谷口看过,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传讯符的残留。他应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什么事能耽搁他这么久?”青音终于转过头,看向无咎,“长安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知道我们会担心。如果真的有事不能按时回来,他一定会想办法传讯的。”
无咎沉默了片刻:“也许……是传讯符失效了。”
青音的心一沉。
传讯符失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施术者出了意外,要么是……周围的灵气环境发生了剧烈变化,干扰了符文的运转。
长安的修为虽然不如他们,但在人间也算顶尖,能让他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剩下……
“我去看看。”青音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无咎也站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默契地朝谷口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迎面撞上了匆匆跑来的阿蛮。
“青音姐姐!无咎将军!”阿蛮的脸色很难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长安……长安传讯回来了!”
青音立刻接过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谷外三百里,旱情严重,河流干涸,庄稼枯萎,灾民遍地。我在此协助救治,勿念。另:此地灵气异常紊乱,传讯符时灵时不灵,此信若能收到,不必回信,我会尽快返回。——长安”
青音的眉头紧紧皱起。
旱灾?
人间大旱不是新鲜事,尤其是龙脉崩塌后的这万年来,旱魃作祟,干旱频发。但自从他们重生,龙脉稳定后,天地灵气已经恢复正常循环,按理说不该再有如此严重的旱灾才对。
而且……“灵气异常紊乱”?
“我去看看。”青音立刻说。
“我也去。”无咎和阿蛮同时开口。
青音摇头:“阿蛮留下看家。我和无咎去,速度更快。”
她顿了顿,看向阿蛮:“如果……如果我们三天后还没回来,你就封闭山谷,启动孟秋留下的守护阵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谷。”
阿蛮的脸色白了:“青音姐姐,这么严重吗?”
“不知道。”青音诚实地回答,“但长安说‘灵气异常紊乱’,这很不寻常。安全起见,做好准备总没错。”
阿蛮用力点头:“我明白。”
青音不再多说,和无咎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化作两道流光,朝谷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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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里,对凡人来说要走好几天,但对青音和无咎来说,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可当他们在空中飞行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越往北,空气越干燥。原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却热得像盛夏,连风都是烫的。下方的山林开始出现枯萎的迹象——树叶发黄卷曲,草地干枯焦黑,连一些耐旱的灌木都蔫头耷脑。
更诡异的是,灵气。
就像长安说的,这里的灵气异常紊乱。不是稀薄,也不是狂暴,而是一种……混乱的、无序的状态。像一锅沸腾的粥,各种属性的灵气混在一起,互相冲撞,互相抵消,根本无法被修行者正常吸纳和运用。
“这不对劲。”无咎沉声说,“龙脉稳定后,天地灵气应该有序循环才对。这种混乱……像是被人强行干扰了。”
青音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速度。
又飞了约莫半柱香,眼前出现了更触目惊心的景象——
一条宽阔的河床,完全干涸了。河底龟裂成一块块巨大的泥板,裂缝深得能塞进整个人。河岸两边的树木枯死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
远处,能看见村庄的轮廓。但那些村庄没有炊烟,没有生机,只有一片死寂。
青音和无咎落在干涸的河床上。
脚踩在干裂的泥土上,发出“咔嚓”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焦糊的味道,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这里……”青音的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会这样?”
无咎蹲下身,手指按在一条裂缝的边缘,闭上眼睛感应了片刻,脸色越来越沉:“土地里的水脉……被抽干了。”
“抽干?”青音不解,“谁能抽干整条河的水脉?”
“不是‘谁’,是‘什么’。”无咎站起身,望向北方,“前面有东西。很强大的、很不自然的……东西。”
两人继续前行。
越往前走,景象越凄惨。
他们看见干死的庄稼,枯死的牛羊,还有……倒在路边的灾民。有些人还活着,但眼神空洞,嘴唇干裂,像一具具会呼吸的干尸。看见青音和无咎,他们也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像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雨。
青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她想起了万年前,龙脉崩塌后的人间惨状——也是这样的干旱,这样的饥荒,这样的……绝望。
可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啊。
龙脉已经稳定了啊。
为什么……
“青音,看那里。”无咎忽然指向远方。
青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干涸的河床尽头,有一座小山。山不高,但形状很奇特——像一口倒扣的锅,山顶是平的,四周陡峭。而此刻,那座山的山顶,正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的光芒。
光芒时明时暗,像在呼吸。
随着光芒的明暗交替,周围的灵气就一阵紊乱,空气就更加干燥一分。
“就是那里。”无咎肯定地说。
两人不再犹豫,朝那座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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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小山时,他们终于看见了长安。
他就在山脚下,正蹲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给一个昏迷的妇人喂水。那妇人骨瘦如柴,脸色蜡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长安喂得很小心,每喂一口都要等妇人吞咽下去,才喂下一口。
草棚里还有十几个灾民,都处在半昏迷状态,个个面黄肌瘦,奄奄一息。
“长安。”青音轻声唤道。
长安猛地抬头,看见青音和无咎,眼中先是一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师父,师娘……你们来了。”
他放下水碗,走出草棚,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力:“对不起,我该早点回去的。但是……这里的人,我放不下。”
青音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做得对。救人要紧。”
她看向那座散发着暗红光芒的山:“那是什么?”
长安的脸色变了:“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这场旱灾……就是它引起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三天前我路过这里,看见这座山还很正常。但前天夜里,山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山顶就开始发光。从那天起,周围的水就迅速干涸,庄稼一夜之间全部枯死,连深井都打不出水了。”
“我试过靠近那座山,”他的声音更低了,“但一到山脚下,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在疯狂抽取周围的水汽和灵气。以我的修为,根本扛不住那种吸力,只能退回来。”
无咎看向青音:“我去看看。”
“一起。”青音说。
两人让长安留在草棚照顾灾民,自己则朝山脚下走去。
越靠近山脚,那股吸力越强。青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在被往外抽,皮肤开始发干,喉咙发紧。无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干裂。
但他们没有停。
走到山脚下时,吸力已经强到足以将普通人瞬间抽成干尸。青音不得不调动体内的雨师本源,在周身形成一层淡青色的水汽屏障,才勉强抵挡住。
无咎则用剑气护体,金色的剑光在身周流转,与水汽屏障相互呼应。
“这吸力……”青音脸色凝重,“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某种……阵法,或者法器。”
无咎点头:“而且是很古老、很邪恶的东西。我在古籍上见过类似的记载——上古时期,有邪修炼制‘旱魃珠’,能抽取方圆百里的水汽和灵气,制造旱灾,用来修炼邪功或者炼制邪器。”
他顿了顿,看向山顶那暗红色的光芒:“看这规模和威力,如果真是旱魃珠,至少是……千年以上的古物。”
青音的心沉了下去。
旱魃珠,她也听说过。那是至邪之物,炼制过程残忍无比,需要献祭无数生灵,抽取他们的精血和水汽,方能炼成。一旦炼成,就能制造大范围的旱灾,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生灵涂炭。
可这种东西,不是早在万年前就被天界和正道联手销毁了吗?
怎么会……
就在这时,山顶的光芒忽然大盛。
暗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直插云霄。光柱中,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影,在疯狂地舞动,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
随着光柱的出现,吸力骤然增强数倍。
青音的水汽屏障开始出现裂痕,无咎的剑气也剧烈震荡。
更可怕的是,他们身后草棚里的灾民,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最后一点水分。
“不好!”青音脸色大变,“这样下去,他们会死的!”
她毫不犹豫,双手结印,淡青色的光芒从体内涌出,化作一场微小的、局部的雨,降落在草棚周围。
雨很小,但足够滋润那些干渴的灾民。
可这样一来,她对抗吸力的力量就减弱了。水汽屏障瞬间破碎,那股恐怖的吸力直接作用在她身上。
青音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水分疯狂流失,皮肤开始干裂,眼前阵阵发黑。
“青音!”无咎怒吼一声,剑气暴涨,强行将她护在身后。
但他自己也承受不住双重压力,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山顶的光柱中,那个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抵抗,发出一声尖锐而扭曲的怪笑。笑声中,吸力再次增强。
这一次,连无咎的剑气都开始崩碎。
两人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
“师父!师娘!”
长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冲出草棚,手中高举着一枚……灰色的莲子。
忘川莲子。
孟秋留下的那颗。
莲子在他掌心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灰色光芒,光芒所及之处,那股恐怖的吸力竟然……减弱了。
不是抵消,不是对抗,而是一种更奇特的、更温柔的方式——像是一层无形的薄膜,将吸力“过滤”掉了。吸力还在,但已经无法直接作用在生灵身上。
青音和无咎压力骤减,立刻后退,退到长安身边。
“长安,你……”青音看着那枚发光的莲子,又惊又喜。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安喘着气,“刚才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师父留给我的这枚莲子,就试着催动它……没想到真的有用。”
他顿了顿,看向山顶那暗红色的光柱,眼中满是决绝:“师父说过,这莲子是他毕生修为的结晶,能克制一切邪祟。也许……它能对付那个东西。”
无咎却摇头:“不行。这莲子是你师父留给你的护身之物,一旦使用过度,可能会彻底消散。而且……”
他看向山顶:“那个东西的威力,远超想象。单凭一枚莲子,恐怕……”
话音未落,山顶的光柱中,那个人影忽然停止了舞动。
它缓缓转过头,看向山下的三人。
那是一张……无法形容的脸。
扭曲,狰狞,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美感。它的眼睛是两团燃烧的暗红色火焰,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它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雨师……青音?战神……无咎?还有……忘川的气息?”
它的目光落在长安手中的莲子上,暗红色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
“孟秋……的莲子?有趣……真有趣……”
它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没想到啊没想到,万年之后,还能见到故人……的遗物。可惜啊,孟秋那小子,终究还是死了。他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一幕,该多有趣啊……”
青音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个东西……认识孟秋?
而且听它的语气,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
“你是谁?”无咎沉声问。
人影又笑了:“我是谁?我是……被你们遗忘的‘老朋友’啊。”
它的身体开始从光柱中缓缓飘出,露出完整的样貌——
那是一个穿着残破黑袍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俊美,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额头有一道深深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劈开的疤痕,疤痕中隐隐有暗红色的光在流动。
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
不是暗红色的火焰,而是……一双正常的、人类的、却空洞得可怕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青音和无咎,看着长安,最后……落在了那枚灰色的莲子上。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恨,有怨,有嘲讽,有悲哀。
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怀念。
“万年了……”他轻声说,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变得清澈而温柔,像在自言自语,“孟秋,你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看向那片被旱灾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土地,眼中浮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
“可惜啊,你付出一切守护的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毁了。”
“被我,旱魃——赤燎,亲手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