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金色的雨下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渔村医馆始终大门紧闭。阿蛮在门口挂了“歇业”的木牌,每日只在清晨开门一次,取些井水和食材,然后迅速关门。村民们虽然不解,但也没多问——自从那日看见两道身影从天而降,又看见青音和无咎在院中沉默对坐的样子,他们就隐约感觉到,这几位“神仙”身上,怕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
天空澄澈如洗,海面平静如镜,朝阳从海平面跃出,将整个世界染成温暖的金红色。阿蛮推开院门,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然后开始清扫门前的落叶和积水。
扫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了。
医馆斜对面的巷口,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霜,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他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尾用草绳串起来的活鱼,眼睛直直盯着医馆的大门,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
阿蛮认得他——是村里老渔民王伯的儿子,叫王二,前阵子出海时伤了手臂,是她给包扎的。
“王二哥?”阿蛮放下扫帚,走过去,“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王二看见她,连忙上前两步,将鱼递过来:“阿、阿蛮姑娘,这鱼……刚捞上来的,新鲜。给、给那两位神仙……补补身子。”
他的声音结结巴巴,眼神里满是敬畏和感激。
阿蛮怔了怔,没有立刻接鱼,而是问:“王二哥,你怎么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王二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那天下雨,好多人都看见了——两道金光从天上落下来,落在你们院子里。然后雨就变成了青金色,庄稼一下子都活了,枯井也出水了……大伙儿都说,是雨师娘娘和战神将军显灵,救了咱们渔村。”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而且有人看见了,那天早上,那两位神仙从院子里飞走了,飞得好高好高,一直飞到云里去了。下午他们回来的时候,好多人躲在远处看,看见那位青衣娘娘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阿蛮的心一紧。
她知道,村民们迟早会察觉到青音和无咎的不同寻常,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直接。
“王二哥,”她接过鱼,轻声说,“谢谢你的鱼。但有些事……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王二连连点头:“明白,明白!神仙的事,我们凡人不敢多问。就是……就是想说声谢谢。要不是那场雨,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村里好多人家都得饿肚子。”
他对着医馆的方向,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像怕打扰了什么。
阿蛮提着鱼回到院里,轻轻关上门。
院子里,青音和无咎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石桌旁喝茶。长安在井边打水,准备烧水煮茶。看见阿蛮进来,三人都抬起头。
“外面……”青音轻声问。
“没事,就是个送鱼的。”阿蛮将鱼放到厨房门口,走回桌边坐下,“只是……村民们好像都知道了。”
无咎的眉头微皱:“知道多少?”
“不多,但也不少。”阿蛮苦笑,“看见你们飞走又飞回来,看见那场青金色的雨,还看见……青音姐姐哭过。”
青音的手顿了顿,但很快恢复平静:“知道了也好。省得以后……还要遮遮掩掩。”
她看向无咎:“不过这个地方,我们恐怕不能久留了。”
无咎点头:“嗯。凡人敬畏神仙,但敬畏过头,就容易变成供奉。我们不想被供起来,只想……安静地活着。”
“那我们去哪?”长安问。
青音想了想,看向阿蛮:“阿蛮,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特别安静,特别不起眼,但又不会太荒凉的地方?”
阿蛮沉思片刻,眼睛一亮:“有!在南疆和中原交界的地方,有个小山谷,叫‘忘忧谷’。那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进出,谷里气候宜人,四季如春,而且……常年多雨。”
她顿了顿,补充道:“最重要的是,谷里没有村庄,只有几户采药人偶尔进去。因为山路难走,普通人很少去那里,算是个……世外桃源。”
“忘忧谷……”青音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眼中浮起温柔的笑意,“听起来不错。”
她看向无咎:“你觉得呢?”
无咎握住她的手:“你去哪,我去哪。”
“那就这么定了。”青音点头,“阿蛮,长安,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三天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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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渔村医馆依旧大门紧闭。
但阿蛮和长安没有闲着。他们开始整理行装——不是简单的打包,而是……真正的“搬家”。
孟秋留下的那三枚莲子,被青音用特殊的法诀封存在一只玉盒里,埋在了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她说:“孟秋喜欢人间,就让他的莲子,在这里生根发芽吧。”
医馆里的药材,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了最珍贵、最罕见的几味。阿蛮写了详细的说明,贴在药柜上,告诉村民们每种药的用途和用法——虽然他们可能看不懂,但至少是个念想。
青音和无咎则在做另一件事。
他们在整个渔村周围,布下了一个小小的、温柔的阵法。
不是防御阵,也不是攻击阵,而是一种……祝福阵。阵法很微弱,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但青音说,这个阵法能保渔村百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算是……给他们的谢礼。”青音轻声说,“谢谢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暂时的家。”
无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完成阵法的最后一步。
当最后一笔阵纹落下时,整个渔村的上空,隐约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青金色的光晕,像一层温柔的纱,轻轻笼罩着这个小村庄。
光晕只持续了片刻就消散了,但村民们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的安宁感。
第三天傍晚,一切准备就绪。
医馆里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简单的家具和那几幅草药图。青音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这间小院,她只住了不到十天,却像住了十年那么久。
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孟秋最后的气息。
有那段短暂却温暖的时光。
“舍不得?”无咎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青音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舍不得,但……该走了。”
她转身,看向阿蛮和长安:“准备好了吗?”
两人点头。
青音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挥。
一道柔和的光笼罩住四人,然后,他们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般,缓缓消散。
没有飞升,没有遁光,只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就像他们来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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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谷确实是个好地方。
三面环山,山势不高却陡峭,将山谷围成一个天然的屏障。谷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上流下,穿过整个山谷,最后从一处狭窄的裂缝流出,汇入外面的河流。
谷里植被茂密,花草繁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因为是阴天,谷中雾气氤氲,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宁静。
阿蛮带路,四人沿着溪流往深处走。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上有几间破旧的木屋,看样子已经荒废很久了。
“就是这里。”阿蛮说,“以前有几户采药人住过,后来山路越来越难走,他们就搬出去了。我三年前路过时,这里已经没人了。”
青音环顾四周,满意地点头:“不错,很安静。”
她走到木屋前,推开其中一间的门。屋里积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密布,但结构还算完整。窗棂破了,屋顶漏了几个洞,但修补一下,应该还能住。
“看来我们要忙一阵子了。”无咎说。
“忙点好。”青音微笑,“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四个人开始修葺木屋。
无咎负责修补屋顶和门窗,青音和阿蛮打扫卫生、编织草席,长安则去山里砍柴、打猎、采药。
虽然都可以用术法解决,但他们都选择了最原始、最费力的方式——因为这样,才像“活着”,才像……真正的人间生活。
第七天傍晚,木屋终于修好了。
三间木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铺了平整的石板,石缝里长出了青苔。青音在屋前种了几株药草,阿蛮从溪边移来几丛野花,长安砍了些竹子做了篱笆,无咎则在院中立了一根木桩,用来练剑。
虽然简陋,却有了“家”的样子。
当晚,他们在院子里生了篝火,烤了长安打来的野兔,煮了阿蛮采来的野菜。没有碗筷,就用竹筒当碗,树枝当筷。没有桌椅,就席地而坐,围在篝火旁。
火光跳跃,映亮四个人的脸。
青音看着跳跃的火焰,忽然轻声说:“孟秋要是看到这一幕,一定很开心。”
无咎握住她的手:“他会看到的。”
“是啊,”长安也说,“师父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简单的生活。”
阿蛮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作响:“那我们以后,就过这样的生活。简简单单,平平安安。”
青音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却是笑着的。
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鸣叫。
四人抬头,看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正从山谷上方飞过。雁群飞得很低,能清楚看见它们舒展的翅膀和整齐的队形。
“是候鸟南迁。”阿蛮说,“秋天快到了。”
青音望着雁群,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孟秋说过的话。
他说:“青音,你看那些大雁,每年南来北往,看似辛苦,其实它们最懂‘未雨绸缪’——天还没冷,就早早准备好迁徙;雨还没下,就早早找到避雨的地方。我们这些活得太久的神啊,有时候反而不如它们活得明白。”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孟秋又在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她懂了。
“未雨绸缪……”青音喃喃自语。
无咎看向她:“怎么了?”
青音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雁群渐渐飞远,消失在暮色中。
山谷重归宁静,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和溪水的潺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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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青音和阿蛮每日采药、制药、研究医术。无咎教长安剑法,也教他打猎、捕鱼、生火这些生存技能。长安学得很快,不仅剑法进步神速,连做饭的手艺都越来越好。
有时候,青音会一个人坐在溪边,看着流水发呆。
无咎从不打扰她,只是远远地守着,等她回神。
他知道,青音在想孟秋,在想那些回不去的过去,在想……那些还未到来的未来。
但青音想得最多的,其实是孟秋最后说的那句话。
“愿君长安——这一次,是真的长安。”
什么叫“真的长安”?
仅仅是平安、长久吗?
还是……有更深层的含义?
青音不知道。
但她有一种感觉——孟秋用命换来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重生,不仅仅是龙脉的稳定,还有……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某种……需要他们自己去发现、去守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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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山谷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像温柔的私语。青音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住几滴雨。
雨水温凉,带着秋天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雨的气息,感受着这片土地的脉动,感受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然后,她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孟秋为什么要说“未雨绸缪”。
明白了什么才是“真的长安”。
她睁开眼睛,看向正在院里练剑的无咎,看向在厨房忙碌的阿蛮和长安,眼中浮起温柔而坚定的光。
“无咎。”她轻声唤道。
无咎收剑,走过来:“怎么了?”
青音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我们要开始……‘未雨绸缪’了。”
无咎不解:“什么意思?”
青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向远方,望向雨幕深处,望向……那个未知的未来。
许久,她才轻声说:
“意思就是——我们要为这个人间,留下一些东西。一些即使我们离开了,即使时光流逝,即使沧海桑田……也不会消失的东西。”
“就像孟秋留给我们的莲子。”
“就像青音和无咎留给这世间的……爱。”
无咎明白了。
他用力点头:“好。我们……一起。”
雨还在下。
但这一次的雨,不再悲伤,不再沉重。
而是……充满了希望。
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充满了“未雨绸缪”的智慧。
和“愿君长安”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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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忘忧谷有了新的名字。
叫“长安谷”。
谷里有一座小小的医馆,叫“三生医馆”。
医馆的主人是一对神仙眷侣,和一个年轻书生,一个南疆少女。
他们治病救人,教书育人,也……守护着这片土地。
每当雨季来临,谷里就会开满青金色的花。
那些花没有名字,但谷外的人都说,那是“忘忧花”,是雨师娘娘和战神将军,留给这世间……最后的温柔。
而每当花开的时候,总会有人低声说:
“看,他们又在……未雨绸缪了。”
是啊。
未雨绸缪。
为了更久的安宁。
为了更真的长安。
为了……那个永远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