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的余温还未散尽,东方已泛起鱼肚白。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四个人围坐在小院中,从夜幕深沉坐到晨光熹微,像是要用这种方式,送孟秋最后一程。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平面,将金光洒向渔村时,青音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甚至比以往更加坚定。
“阿蛮,”她轻声说,“收拾一下,我们今天出发。”
“出发?”阿蛮愣了一下,“去哪?”
“回天界。”青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无咎猛地看向她:“青音,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青音打断他,转身面对无咎,目光如镜,“无咎,孟秋用他的命,换回了我们重生的机会,也换回了说出真相的时机。但这还不够。”
她望向东方,望向那片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龙脉的真相必须永远埋藏,这是为了三界稳定。但有些事,必须了结。有些债,必须清算。”
无咎的眉头皱起:“你要去找昊垣?”
“不是找,是见。”青音纠正道,“以帝姬青音的身份,回一趟凌霄殿,见一见我的父皇——这是应有的礼节,也是……必要的告别。”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告别。
向过去告别,向那个她曾经深爱、后来又怨恨、最后终于理解的父亲告别。
也向“帝姬青音”这个身份告别。
从此以后,她只是青音。人间的青音,无咎的妻子,长安的姐姐,阿蛮的老师——不再是天界的雨师,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姬。
无咎沉默了许久,最终点头:“好,我陪你。”
“我也去!”长安立刻说。
青音看向他,眼中浮起温柔:“长安,你留在这里。天界……不适合你。”
“可是师父他——”
“你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好好活着,好好看这世间的雨。”青音摸了摸他的头,“天界没有雨,只有冰冷的云和永恒的光。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长安还想争辩,但看到青音眼中的坚决,最终低下头,闷声说:“那你们……一定要回来。”
“一定。”青音承诺。
她看向阿蛮:“你也留下,照顾长安,也照顾这间医馆。等我们回来,也许……就该换个地方生活了。”
阿蛮用力点头:“我会的。青音大人,无咎将军,你们……小心。”
青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决绝。
她和无咎对视一眼,彼此点头。
然后,两人同时腾空而起。
没有祥云,没有仙乐,只是最简单的御风之术。青色的衣袂和残破的玄甲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两道身影并肩飞向高空,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深处。
阿蛮和长安站在小院里,仰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阿蛮姐姐,”长安轻声问,“他们会平安回来吗?”
阿蛮握紧他的手:“会的。一定会的。”
她像是在回答长安,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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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南天门。
守门的天将远远看见两道身影飞来,立刻警惕地握紧兵器。但当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近,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所有天将都愣住了。
青衣,玄甲。
一个温婉如雨,一个冷峻如剑。
即使隔了万年,即使经历了轮回与重生,他们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依旧让这些活了数千年的天将一眼就认了出来。
“雨师……帝姬?”一个天将喃喃道,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战神……无咎将军?”另一个天将更是惊得后退了一步。
青音和无咎落在南天门前,没有硬闯,只是静静站着,等待通传。
守门的将领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帝姬、将军。不知二位……所为何来?”
他的声音还算镇定,但握戟的手在微微颤抖——万年前的传说,那场震惊三界的叛天之变,那场跳下诛仙台的决绝,那场燃烧本源的牺牲,这些天将虽然未曾亲见,却都耳熟能详。如今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说不紧张是假的。
青音平静地说:“烦请通传,青音、无咎,求见天帝。”
没有自称“帝姬”,没有尊称“陛下”,只是最简单、最平等的通报。
守将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入内通传。
片刻后,他匆匆返回,神色复杂:“陛下有请。但……只请帝姬一人入内。”
无咎的眉头一皱。
青音却似乎早有预料,轻轻握住他的手:“在这里等我。”
“可是——”
“无咎,”青音看着他,眼中是温柔的坚持,“相信我。”
无咎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一炷香后你不出来,我就闯进去。”
青音笑了:“不会那么久的。”
她松开手,转身,独自一人走入南天门。
穿过长长的白玉阶,穿过云雾缭绕的回廊,穿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宫殿楼阁。一路上,遇到的神仙侍从无不侧目,无不低声议论,无不露出震惊、好奇、甚至恐惧的神情。
青音目不斜视,只是平静地走着。
万年前,她走在这条路上时,是备受宠爱的帝姬,是众神瞩目的焦点。
万年后,她走在这条路上时,是叛天者的余孽,是传说中的人物。
但此刻,她的心很平静。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凌霄殿就在眼前。
殿门大开,里面香烟缭绕,隐约能看见高坐龙椅的身影。
青音在殿外停下,整理了一下衣衫——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青衣,但她整理得很认真,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然后,她抬步,踏入殿中。
殿内很安静。
没有文武仙卿,没有侍卫宫娥,只有高坐龙椅的昊垣,和站在他身侧的天机星君。
不,现在应该叫“前”天机星君了——他依旧穿着银袍,但额间那道金色纹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深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过的疤痕。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少了那份算计,多了几分……疲惫。
“青音,”昊垣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你来了。”
“是,我来了。”青音站在殿中央,没有跪拜,只是微微颔首——不是倨傲,而是一种平等的姿态。
昊垣看着她,看了很久,眼中浮起复杂的情绪:“万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人总是会变的。”青音平静地说,“父皇也变了很多。”
这句“父皇”,让昊垣的手微微一颤。
万年了。
自从青音跳下诛仙台,自从她叛出天界,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父皇”。
“你……还愿意叫我父皇?”昊垣的声音有些沙哑。
“血缘不会改变。”青音说,“但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她抬起头,直视昊垣:“我今天来,有三件事。”
“说。”
“第一,感谢您最后的选择。”青音轻声说,“感谢您没有摧毁往生潭,没有阻止我们重生,也感谢您……愿意听长安说完那些话。”
昊垣沉默了片刻:“朕不是听他的,是听……孟秋的。”
青音的心一痛,但还是继续说:“第二,我想知道,龙脉现在……真的稳定了吗?”
“稳定了。”回答的是天机星君,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万年的重塑,加上你们最后的牺牲化作的愿力,龙脉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万年前更加健康。人间旱灾会逐渐平息,三界灵气会重新平衡。”
青音点点头:“那就好。”
她顿了顿,说:“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她缓缓跪下——不是臣子对君王的跪拜,而是女儿对父亲的跪拜。
“青音今日,正式辞去帝姬之位。”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天界的雨师,不再是您的女儿——我只是青音,人间的青音。”
昊垣猛地站起:“青音,你——”
“父皇,请听我说完。”青音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却没有流下,“万年来,我恨过您,怨过您,甚至想过永远不再见您。但现在,我明白了。明白了您的苦衷,明白了您的选择,也明白了……您作为天帝,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我不怪您了。但我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不可能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帝姬。”
“所以,请允许我离开。”她深深叩首,“让我去过我想要的生活,和我爱的人,在人间……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殿内陷入死寂。
许久,昊垣才缓缓坐下,声音疲惫得像老了十万岁:“你……决定了?”
“决定了。”
“即使从此与天界再无瓜葛?即使放弃长生,放弃神位,放弃……一切?”
“是。”青音毫不犹豫,“那些东西,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昊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已经恢复了天帝的威严,但威严之下,是深深的、无法掩饰的悲哀。
“好。”他说,“朕……准了。”
两个字,斩断了万年的父女情分,也斩断了青音与天界最后一丝联系。
青音再次叩首:“谢父皇。”
她站起身,转身要走。
“等等。”昊垣忽然叫住她。
青音停步,回头。
昊垣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下玉阶,走到她面前。他没有穿天帝的朝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明黄常服,看起来不像三界之主,倒像一个……普通的、苍老的父亲。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青色的玉佩,雕成雨滴的形状,温润剔透,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这是你出生时,朕亲手为你戴上的。”昊垣将玉佩递给青音,“后来你跳下诛仙台,玉佩碎裂,朕找回了最大的一块,重新雕琢。本想等你回来给你,但……”
他苦笑:“现在给你,也算……留个念想。”
青音看着那枚玉佩,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伸手接过,握在掌心。玉佩触手温润,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
“谢谢……父皇。”她哽咽着说。
昊垣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现在的青音,已经不再是那个会扑进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了。
他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吧。”他轻声说,“好好活着。替朕……看看人间的雨。”
青音用力点头,转身,大步走出凌霄殿。
没有再回头。
因为她知道,这一回头,就会舍不得。
就会想起万年前的父女情深,就会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所以她不能回头。
她只能往前走,走向新的生活,走向新的未来。
走向……那个有爱、有温暖、有真实的人间。
殿门外,无咎已经等在那里。
看见青音出来,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走吧。”他说。
“嗯。”青音点头。
两人并肩,走下白玉阶,穿过回廊,走出南天门。
守门的天将看着他们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目送他们远去。
这一别,就是永远。
从此天界少了一位帝姬,人间多了一对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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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天界,回到人间,已经是傍晚。
夕阳西下,渔村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中。炊烟袅袅升起,孩童在沙滩上奔跑嬉戏,渔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安宁。
青音和无咎落在医馆的小院里。
阿蛮和长安立刻迎上来,看见青音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
“青音姐姐,无咎将军,你们……”阿蛮想问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青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淡淡的伤感:“都结束了。从今天起,我只是青音,只是……你们的姐姐。”
她看向长安:“长安,你想去哪里?我们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长安想了想,轻声说:“我想……去看看师父说过的那些雨。江南的雨,塞北的雨,西域的雨,还有……忘川的雨。”
青音和无咎对视一眼,都笑了。
“好。”青音点头,“那我们就……去看雨。”
她握紧无咎的手,看向远方。
远方,天空又开始阴沉。
又要下雨了。
这一次的雨,会是怎样的呢?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雨,她都会和无咎一起看。
和长安一起看。
和阿蛮一起看。
和所有爱她、她也爱的人一起看。
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时间的尽头。
而此刻,在遥远的忘川边,老船夫撑着渡船,正要靠岸。
天空中开始飘下雨丝——不是普通的雨,是青金色的雨,温暖而温柔。
雨落在忘川的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涟漪中,隐约倒映出一个撑伞的身影。
那身影对着渔村的方向,微微颔首。
像是在祝福。
像是在告别。
也像是在说:
愿君长安。
这一次,是真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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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以后。
人间流传着一个传说。
说在江南的烟雨里,在塞北的风雪中,在西域的绿洲边,在东海的海浪上,总能看到一对神仙眷侣。一个青衣温婉,一个玄甲冷峻,他们手牵着手,看遍世间的雨。
有时他们身边会跟着一个年轻书生,撑着油纸伞,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
有时还会有一个南疆少女,背着药篓,给人治病,也给人讲故事。
他们走过很多地方,治过很多人,救过很多命。
但他们从不留名,也从不求回报。
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像一阵风,像一场雨。
滋润着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也温暖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
而每当雨季来临,当第一场雨落下时,总会有人抬头望天,轻声说:
“看,雨师娘娘……又来看我们了。”
虽然他们知道,那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虽然他们知道,雨师娘娘早已不在。
但有些故事,有些爱,有些温柔……
会化作雨,化作风,化作阳光,化作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永远流传。
永远……愿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