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活蹦乱跳的鱼最终还是没能成为晚餐。
当阿蛮提着鱼走进小院时，孟秋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他原本温润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握杯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茶水洒了一桌。
“师父？”长安最先察觉不对，急忙上前扶住他，“您怎么了？”
孟秋想说什么，一张口，却喷出一口暗色的血。血洒在石桌上，没有立刻凝固，而是像有生命般缓缓蠕动，散发出一种阴冷刺骨的寒意——那是忘川水的味道，是幽冥的气息。
青音和无咎同时站起，面色骤变。
“孟秋！”青音一步跨到他身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灵力刚探入就倒吸一口凉气，“你的神魂……”
“碎了。”孟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早该……碎了的。”
他又咳出一口血，这次血中混杂着点点青金色的光尘——那是他刚重生时，与青音、无咎共享的生命本源。
“怎么回事？”无咎的声音沉得可怕，“重生不是成功了吗？你的身体明明——”
“重生成功了，”孟秋打断他，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但我的魂……撑不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青音和无咎，眼中是释然，也是歉意：“对不起，骗了你们。其实我……根本没有完整地回来。”
青音的手一颤。
“万年前，我以魂祭川，神魂就已经碎成千万片，散入忘川的每一滴水中。”孟秋轻声说，“这次重生，长安用三枚莲子为引，用往生潭为炉，强行将我的残魂碎片凝聚起来，重塑了肉身。但这只是……暂时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就像用胶水粘起来的瓷器，看着完整，其实每一道裂纹都在。而维持这个‘完整’的代价，就是……我的魂，正在被忘川的水，一点一点地‘溶解’。”
长安的脸色瞬间惨白：“不可能！我明明检查过，师父您的魂魄明明——”
“你检查的，是‘表象’。”孟秋苦笑，“长安，你是我教出来的，但有些东西，我没教你。比如……忘川镇守者最大的秘密。”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浮起决绝的光：“每个镇守忘川的人，最终都会与忘川融为一体。不是比喻，是真的‘融合’——我们的魂会成为忘川的一部分，我们的意识会化作渡船的桨声，我们的记忆会变成河面的雾。这是宿命，也是……职责。”
“我本该在万年前就完成这个融合。但因为青音和无咎的执念，因为那场跨越万年的计划，我强行停留了这么久。”他看向青音，眼中满是温柔，“现在，计划完成了，你们重生了，龙脉稳定了……我也该，去完成我的使命了。”
“不！”青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再找莲子，可以用往生潭的水，可以——”
“青音。”孟秋轻声打断她，“你还不明白吗？我的魂已经碎得太彻底了。即使再重来一百次，结果也不会改变。”
他抬手，轻轻抹去青音脸上的泪：“别哭。能看着你们重逢，看着你们平安，看着这世间重新焕发生机……我已经，很满足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像青音之前那样缓慢的虚化，而是……像阳光下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接着是躯干。每一寸消散的地方，都化作点点灰色的光尘，飘向空中，飘向……西方。
那是忘川的方向。
“师父！”长安扑过去想抓住他，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孟秋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舍：“长安，对不起。师父不能陪你了。”
“不……不要……”长安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师父您答应过我的，您说会教我所有的法术，会带我看遍三界的雨，会……”
“那些事，”孟秋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自己去做吧。带着师父的那份，好好活着，好好……看看这世间。”
他的身体已经消散到胸口。
青音死死咬住嘴唇，鲜血从齿间渗出。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这个陪伴了她万年的朋友，这个默默守护了她万年的兄长，一点点地……离开。
无咎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孟秋，”他嘶声说，“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孟秋想了想，笑了：“替我……多看看雨。青音喜欢雨，你陪她看。下雨的时候，就当是……我在陪着你们。”
他的身体消散到颈部。
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头颅轮廓，还有那双依旧温柔的眼睛。
“青音，无咎，”他轻声说，声音已经微弱得像耳语，“愿你们……长安。”
顿了顿，他看向长安：“你也是。愿君……长安。”
然后，最后一点轮廓，也消散了。
化作漫天灰色的光尘，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场逆行的雪，飘飘扬扬，飞向远方。
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和桌上那摊暗色的血，还有那条已经不再蹦跳的鱼。
长安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泥土，指甲折断，鲜血混着泥土，却浑然不觉。他只是盯着孟秋消失的地方，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焦点，像是灵魂也跟着一起消散了。
阿蛮瘫坐在石凳上，手中的鱼早已掉落在地。她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那些还在空中飘荡的灰色光尘，眼泪无声地流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青音靠在无咎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她的眼睛死死闭着，牙齿咬着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却依然止不住那从灵魂深处涌上的、撕裂般的痛。
万年前，她跳下诛仙台时，没有这么痛。
千年来，她在人间寻觅时，没有这么痛。
因为那时她知道，无咎还活着，孟秋还在忘川，他们还有重逢的希望。
可现在……
无咎回来了，孟秋却走了。
永远地走了。
连一丝残魂都没有留下。
从此以后，下雨的时候，再也没有那个撑着伞、安静陪伴的灰衣书生了。
再也没有了。
许久，许久。
海风吹过，带来远处渔船的汽笛声，还有孩童的欢笑声。阳光依旧温暖，槐树叶依旧沙沙作响。世界依旧在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师父……”长安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呜咽，“师父……您骗我……您说会回来的……您说……”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
那哭声里有被抛弃的委屈，有失去至亲的绝望，有对命运的不甘，也有……对这个世界的质问。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最后还是要有人离开？
为什么……不能圆满？
青音终于睁开眼睛。
她的眼睛红肿，却没有泪——泪已经流干了。她轻轻推开无咎，走到长安身边，蹲下身，将他拥入怀中。
“长安，”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长安在她怀里放声大哭：“青音姑姑……师父他……师父他……”
“我知道。”青音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我知道。”
她抬起头，望向西方，望向忘川的方向，眼中浮起决绝的光。
“孟秋，”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远方的朋友承诺，“我们会好好活着。带着你的那份，好好地……看这世间的雨。”
无咎走过来，将她和长安一起拥入怀中。
阿蛮也走过来，跪在他们身边，握住长安的手。
四个人，紧紧相拥。
在午后的阳光下，在海风的吹拂中，在槐树的阴影里。
仿佛要用彼此的体温，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仿佛要紧紧抓住，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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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灰色光尘终于飘到了忘川。
它们像归巢的鸟，轻盈地落向河面，融入水中。每一粒光尘的融入，都让忘川的水泛起一圈微小的涟漪，涟漪扩散，与其他的涟漪交织，在河面上形成一幅复杂而美丽的图案。
那图案，隐约是一个人的轮廓。
撑伞而立，面带微笑。
老船夫划着渡船，正要靠岸。看见河面上的图案，他愣住了，手中的船桨停在半空。
许久，他缓缓放下船桨，对着那图案，深深一揖。
“大人，”他轻声说，“您……回家了。”
图案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倒映着夕阳的余晖，然后……缓缓消散，融入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中。
从此，忘川多了一道新的传说。
说每当雨季来临，河水上涨时，河面上偶尔会出现一个撑伞的人影。那人影不说话，不渡河，只是静静站着，像是在等谁，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有人说，那是孟秋大人的残念。
有人说，那是忘川新的守护灵。
还有人说，那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是河水与光影开的玩笑。
但老船夫知道，那不是幻影。
每次下雨的时候，他撑船渡河，总会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温和的气息，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推动着船，让船行得更稳，让亡魂渡得更安详。
那是孟秋。
他回家了。
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条他爱了千年、也困了千年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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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医馆的小院里，夜幕降临。
阿蛮点了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阴影，却驱不散心头的冷。她默默收拾了石桌上的血迹，又把那条鱼捡起来，拿到井边清洗。
鱼已经死了，眼睛圆睁着，像是在质问什么。
阿蛮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将鱼清洗干净，准备煮一锅鱼汤——生活还要继续，饭总是要吃的。
厨房里，锅中的水开始沸腾。
阿蛮盯着那翻滚的水泡，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疆的竹楼里，青音教她煎药时的情景。
那时的青音已经失去了味觉，却依然能凭着气味和感觉，精准地掌握火候和药量。她说：“药苦，但能治病。人生苦，但能活着。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可现在呢？
孟秋死了。
青音和无咎虽然重生，却永远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朋友。
长安失去了师父。
她失去了……一个像兄长一样的长辈。
希望在哪里？
阿蛮不知道。
她只知道，鱼汤还是要煮的，明天的病人还是要看的，故事……还是要讲的。
因为这是孟秋希望他们做的事。
好好活着，好好看雨，好好……把这份温柔传递下去。
哪怕心已经碎成了千万片。
也要一片一片捡起来，拼凑着，继续走下去。
鱼汤煮好了，香气弥漫。
阿蛮盛了四碗，端到院中的石桌上。
青音、无咎、长安，三个人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三尊石像。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夜幕四合，星光初现。海风更凉了，吹得人浑身发冷。
“吃点东西吧。”阿蛮轻声说。
没有人动。
阿蛮也不催，只是静静坐下，端起自己那碗汤，小口小口地喝。
汤很鲜，也很苦——苦得她眼泪又掉了下来，滴进汤里，混着一起喝下。
许久，长安终于动了。
他端起碗，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倒映的星光，轻声说：“师父喜欢喝鱼汤。他说，忘川没有鱼，只有亡魂。每次来人间，他都要喝一碗热乎乎的鱼汤，说这样……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顿了顿，眼泪掉进汤里：“以后……再也没有人，陪他喝鱼汤了。”
青音的手颤抖着，终于也端起了碗。
她喝了一口，然后，愣住了。
“这汤……”她喃喃道。
“怎么了？”阿蛮问。
青音没有回答，只是又喝了一口，闭上眼睛，仔细品味。许久，她才睁开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我……尝到味道了。”
无咎猛地看向她：“什么？”
“味道。”青音的声音开始颤抖，“咸的，鲜的，还有一点点……苦。”
她放下碗，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万年来，她第一次尝到味道。
是在孟秋彻底消散的这一天。
是在喝这碗为他煮的鱼汤时。
这算什么？
是最后的礼物？是残酷的玩笑？还是……命运那无法言说的慈悲？
没有人知道。
无咎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暖，很有力，像一座山，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青音，”他轻声说，“孟秋希望我们好好活着。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
青音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用力点头。
“嗯。”
她重新端起碗，一口一口，将整碗鱼汤喝完。
然后，她看向长安：“长安，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家人。”
长安怔了怔，眼泪又涌了出来。
“青音姑姑……”
“叫姐姐。”青音勉强笑了笑，“我还没那么老。”
长安破涕为笑，却又哭得更凶：“姐姐……”
青音抱住他，无咎也抱住他们。
阿蛮看着这一幕，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一次，眼泪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微弱但坚定的暖意。
是啊。
孟秋走了。
但他留下的爱，留下的守护，留下的那份“愿君长安”的祝福，还在。
在这四个人之间，在这碗鱼汤里，在这片星空下。
永远都在。
夜更深了。
星光璀璨，银河横跨天际。
海风带来远方的潮声，像永恒的叹息，也像……永不磨灭的歌声。
而在那歌声里，隐约能听见四个字：
愿君长安。
一遍，又一遍。
直到时间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