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医馆的后面,有一处小院。院墙是粗糙的石块垒成的,爬满了青苔和海风带来的盐渍。院中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投下一地斑驳的光影。树下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是阿蛮当初选择在这里落脚的原因之一。
此刻,槐树下的石桌旁,围坐着五个人。
青音、无咎、孟秋、长安、阿蛮。
桌上摆着简单的茶水——是阿蛮从南疆带来的苦丁茶,味道清苦回甘,像极了这十年来的日子。海风穿过院墙的缝隙,带来远处渔船的汽笛声,还有孩童在沙滩上嬉戏的欢笑声。
一切都很平静,很……人间。
可五人脸上的表情,却远没有这份平静。
“所以,”青音放下茶杯,看向孟秋,“当年龙脉崩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万年。
万年前,龙脉崩塌,三界灵气失衡,人间旱灾四起。作为龙脉镇守者的无咎,被指控玩忽职守,定为叛天之罪。她查过,找过证据,却始终无法触及核心——直到跳下诛仙台前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那场灾难的真正原因。
孟秋沉默了很久。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眼神深远,像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龙脉,”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不是自然崩塌的。”
无咎的手猛然握紧,指节发白。
“是……人为?”青音的声音开始颤抖。
孟秋点头:“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为’。”
他抬起眼,看向天空——不是看蓝天白云,而是透过这层表象,看向更深层的、属于天道的秩序。
“你们知道,龙脉是什么吗?”他问。
这个问题太基础,以至于三人都愣了一下。
龙脉,三界灵气的源泉,天地平衡的基石。这是所有神祇、乃至稍有修为的修仙者都知道的常识。
但孟秋摇了摇头:“那是表象。真正的龙脉,是……天道的血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天地初开时,天道降下九条龙脉,贯穿三界,维持灵气循环,守护众生平衡。但就像人会衰老,天道……也会疲惫。”
“疲惫?”青音皱眉。
“对。”孟秋点头,“万年前,天道已经开始‘衰老’了。不是死亡,而是……运行了太久,积累了太多因果,太多业力,太多无法化解的执念。这些负面能量沉淀在龙脉里,日积月累,让龙脉变得越来越‘粘稠’,越来越‘滞涩’。”
他看向无咎:“你作为龙脉镇守者,应该早就感觉到了吧?在崩塌前的几百年,龙脉的灵气流动就越来越慢,有时候甚至会逆流。”
无咎脸色一沉:“是。我上报过,但天机殿的回复是‘正常波动’。”
“那不是正常波动。”孟秋苦笑,“那是龙脉……即将‘堵塞’的征兆。就像人的血管,如果淤积太多杂质,就会形成血栓,最终导致血管破裂——龙脉崩塌,就是天道的‘血栓’破裂了。”
青音的脸色白了:“所以龙脉崩塌,是必然的?”
“是必然的。”孟秋肯定地说,“但不是无咎的错。恰恰相反,无咎这万年来兢兢业业的镇守,延缓了崩塌的时间。如果没有他,龙脉可能早在五千年前就崩溃了。”
无咎愣住了。
万年来,他一直背负着“失职”的罪名,在愧疚与自责中度日。即使后来知道是被陷害,内心深处,也始终觉得自己有责任——如果他再警惕一些,如果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阻止那场灾难?
可现在孟秋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
那是……天道的宿命。
“那陷害无咎的人……”青音的声音更颤了。
“不是陷害。”孟秋摇头,眼中浮起复杂的情绪,“是……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那个尘封了万年的秘密:
“万年前,当天帝和天机星君发现龙脉即将崩塌时,他们面临一个选择。要么眼睁睁看着龙脉自然崩溃,届时三界灵气彻底失衡,人间将面临比旱灾更可怕的浩劫——地震、洪水、瘟疫、战争,生灵十不存一。”
“要么……主动引爆龙脉。”
青音和无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主动引爆?!”无咎霍然站起,“那岂不是——”
“但引爆的时机和方式,可以控制。”孟秋示意他坐下,“选择在龙脉最薄弱的时候引爆,将崩塌的范围控制在最小;同时布下‘重塑大阵’,在崩塌的瞬间开始重建——就像砍掉一棵病树,在原地种下一棵新苗。”
他看向青音:“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来‘引爆’龙脉,也需要一个人来承担‘引爆者’的罪名,承受天道的反噬和众生的怨恨。因为龙脉是天道的血管,引爆龙脉,等于在天道身上划开一道口子——这个人,必遭天谴,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青音的手开始发抖:“所以他们就选了……无咎?”
“是。”孟秋的声音低下去,“因为无咎是战神,是三界最强的人之一,他的神魂足够坚韧,能承受住引爆时的反噬。而且……他足够忠诚,即使被冤枉,也不会说出真相,不会让恐慌蔓延。”
无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所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枚棋子?”
“不。”孟秋摇头,“你是……英雄。一个注定要被遗忘的英雄。”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天帝和天机星君没有想到的是,你太强了。引爆龙脉的反噬,确实让你重伤濒死,却没有让你魂飞魄散。你的神魂在最后关头遁入轮回,转世为人——这就是为什么,万年后,你还能以谢九的身份,重新出现在青音面前。”
“他们也没有想到的是,”孟秋看向青音,“你对无咎的爱,超出了他们的预计。为了救他,你宁愿叛天,宁愿跳下诛仙台,宁愿签下血契,付出一切代价。”
“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看向长安,“会有我这样一个‘变数’,在忘川守了千年,看透了这一切,然后用最后的力量……将这场悲剧,扭转成一场救赎。”
院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有海风穿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潮声。
青音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石桌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父皇当年那么冷酷,明白了为什么天机星君总是欲言又止,明白了为什么无咎明明无辜却无法辩白——因为真相太沉重,沉重到说出来,就会引发更大的灾难。
“可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孟秋,“可是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孟秋苦笑:“告诉你,然后呢?你会眼睁睁看着无咎去死吗?你会忍心让他背负骂名,永世不得超生吗?”
青音哑口无言。
是的,她不会。
如果当时知道真相,她只会做一件事——代替无咎,去引爆龙脉,去承担那个“罪人”的罪名。
可那样的话,结局会不同吗?
也许她会死,无咎会活下来,但那份愧疚和痛苦,会折磨无咎一辈子。而龙脉崩塌的真相,依然会被掩盖,三界依然会面临浩劫。
没有赢家。
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所以你们就……”青音的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所以我们就选了最残忍,但也最‘有效’的方式。”孟秋轻声说,“让无咎‘失职’,让他‘叛天’,让他‘死’在龙脉崩塌中——这样,众生会有一个宣泄怨恨的对象,恐慌不会蔓延,而龙脉的重塑,可以在暗中进行。”
他顿了顿:“至于你,青音……我们知道拦不住你,所以只能看着你跳下诛仙台,看着你签下血契,看着你在人间寻觅百年。但我们也在等,等一个时机——等龙脉重塑完成,等无咎的转世长大,等你……完成那场跨越万年的救赎。”
青音闭上眼睛,泪水汹涌而下。
她想起了万年前,在凌霄殿上,父皇看着她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哀。
她想起了天机星君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起了那些年,天界对她若有若无的“放纵”——明明知道她在查龙脉的事,明明知道她在帮无咎,却从未真正阻拦。
原来,那不是冷漠。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
以最残酷的方式,守护着更重要的东西。
“那孟秋你呢?”无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孟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疲惫:“我?我只是一个……看客。一个在忘川边,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改变的看客。”
“但你知道真相。”无咎盯着他,“万年前就知道。”
“是,我知道。”孟秋点头,“但我不能说。因为说了,就会破坏整个计划,就会让龙脉重塑功亏一篑,就会让三界面临真正的末日。”
他端起茶杯,终于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像这万年的真相。
“所以我只能等。”他说,“等龙脉重塑完成,等你们重逢,等一个……能说出真相,又不引发灾难的时机。”
“而现在,”他放下茶杯,看向青音和无咎,“时机到了。”
青音和无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痛苦,有释然,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万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可解开的代价,是如此沉重。
“那现在呢?”阿蛮忍不住问,“龙脉重塑完成了吗?三界……安全了吗?”
孟秋点头:“完成了。万年的重塑,加上青音和无咎最后的牺牲化作的愿力,龙脉已经彻底稳定。现在三界的灵气循环,比万年前更加顺畅,更加……健康。”
他看向天空:“这也是为什么,昊垣最后会选择退去。因为他知道,龙脉已经无虞,而你们……也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院子里再次沉默。
许久,青音才轻声问:“那……我们还能回天界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孟秋沉默了很久,最终摇头:“恐怕不能了。”
“为什么?”无咎皱眉,“既然真相大白,既然我们无罪——”
“因为‘真相’不能大白。”孟秋打断他,“无咎,你还不明白吗?龙脉崩塌的‘真相’,必须永远埋藏。因为一旦公之于众,众生就会知道——原来他们信仰的天道会衰老,原来他们赖以生存的龙脉会崩塌,原来他们敬仰的天帝……会为了大局牺牲忠臣。”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恐慌,会比灾难更可怕。信仰崩塌的三界,会比龙脉崩塌的三界,死得更快。”
无咎的脸色白了。
他明白了。
万年前,他们用一场“冤案”掩盖了真相,维持了三界的稳定。
万年后,即使真相大白,他们依然要……继续掩盖。
因为有些真相,太沉重,沉重到众生无法承受。
“所以,”青音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孟秋点头,“但也许,这未必是坏事。”
他看向青音和无咎,眼中浮起温柔的笑意:“万年来,你们为天界活了太久。现在,该为自己活了。”
“留在人间,行医,教书,看日出日落,听潮起潮落——过最平凡,也最真实的日子。”
“这不正是你们……一直想要的吗?”
青音和无咎对视一眼。
是啊。
万年前,他们并肩作战时,就曾说过:等三界安宁了,就去人间,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盖间小屋,种点花草,看云卷云舒。
那时只是玩笑。
后来成了奢望。
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虽然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但至少,他们还能在一起。
还能牵手,还能微笑,还能……看这世间的雨。
青音握住无咎的手,握得很紧。
无咎也握紧她的手,用力点头。
“好。”他说,“我们留在人间。”
孟秋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解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那我呢?”长安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忐忑,“师父,我能跟着您吗?”
孟秋看向他,眼中满是慈爱:“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不跟着我,跟着谁?”
长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阿蛮也笑了:“那我呢?青音大人,我能继续跟着您学医吗?”
青音点头:“当然。不仅学医,还要学……怎么好好活着。”
五个人相视而笑。
笑容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希望。
对未来的希望。
对平凡生活的希望。
对“长安”的希望。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阿蛮姐姐!阿蛮姐姐!”是小男孩的声音,“我娘让我送鱼来!刚捞上来的,可新鲜了!”
阿蛮起身去开门。
门外,小男孩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脸上是纯真的笑容。阳光洒在他身上,洒在鱼鳞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青音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人间真好。
有烟火气,有温度,有……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她转头看向无咎,轻声说:
“这一次,我们真的要……好好活着了。”
无咎点头,将她拥入怀中。
海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远处,潮声阵阵。
像在祝福。
像在欢迎。
欢迎这三个跨越万载、终于归来的游子。
欢迎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