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金色的雨下了整整七天七夜。
雨水洗刷过魂潭,洗刷过山林,洗刷过千里焦土与万里荒原。枯萎的草木在雨中抽出新芽,龟裂的大地在雨中愈合伤口,干涸的河床重新涌出清泉——这场雨,仿佛把整个被旱魃折磨了百年的人间,从头到脚浸润了一遍。
雨停的那天,天边出现了万年不遇的双彩虹。彩虹一端落在魂潭,另一端消失在云海深处,像一座连接天地的桥。
魂潭的水彻底变了。
不再是漆黑如墨的幽冥之水,而是清澈见底,泛着淡淡的青金色光晕。潭底的诛仙台碎片已经完全融化,只剩下一片平滑如镜的玉石台面,台面上天然形成两道纠缠的纹路——一青一金,像两条沉睡的龙,又像两个相拥的魂。
潭边,阿蛮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双手合十,泪流满面。
她亲眼看见了那场献祭。
看见孟秋化作光,看见青音和无咎的残念投影在雨中消散,看见整个魂潭脱胎换骨。那一刻,她明白了一切——孟秋用自己最后的存在,补全了青音和无咎留下的因果,也给了这场跨越万年的悲剧,一个温柔的句点。
从此,魂潭不再是幽冥的缝隙,而是一座……纪念碑。
纪念雨师青音,纪念战神无咎,也纪念那个沉默守护了千年的忘川镇守者。
阿蛮在潭边坐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清晨,她才缓缓起身,对着清澈的潭水深深三拜。
“青音大人,无咎将军,孟秋大人……”她轻声说,“我会继续走下去,把你们的故事,传到更远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坚定。
而在她看不见的潭水深处,那两道青金色的纹路,正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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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凌霄殿。
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天帝昊垣高坐龙椅,脸色阴沉如铁。殿下文武仙卿分列两侧,个个低头垂目,连大气都不敢喘。
天机星君跪在殿中央,银袍染尘,额间那道金色纹路暗淡无光。他已经跪了三天三夜——从魂潭那场青金色的雨落下开始,他就被召到这里,等待发落。
“天机,”昊垣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你可知罪?”
“臣知罪。”天机星君叩首,“臣不该擅离职守,不该私自调兵,不该……放任叛神余孽扰乱三界秩序。”
“只是这样?”昊垣眯起眼睛。
天机星君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头:“臣最大的罪,是动了恻隐之心。”
殿内一片哗然。
恻隐之心?
对一个算计了万年、冷眼看尽三界兴衰的天机星君来说,这是最不该有的东西。
“说清楚。”昊垣的声音更冷了。
天机星君深吸一口气:“臣看着青音跳下诛仙台,看着她签下血契,看着她燃烧本源救无咎的转世,看着她最后选择‘不取’……臣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年,臣没有参与龙脉的计划,如果臣站出来说出真相,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沙哑:“所以当臣发现他们启动时间回溯时,臣没有立刻阻止。当臣看见孟秋以魂祭川时,臣没有出手干预。因为臣想看看,这样的爱,这样的坚守,这样的牺牲……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他再次叩首,额头触地:“臣动了不该动的心,犯了不该犯的错,请陛下责罚。”
大殿里鸦雀无声。
所有仙卿都震惊地看着天机星君——这个一向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星君,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昊垣盯着他看了很久,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万年前,是他下令启动龙脉重塑计划。
是他默许了陷害无咎。
是他逼得青音跳下诛仙台。
这一切,天机星君只是执行者。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这个天帝。
可他能认错吗?
不能。
天帝永远不会错。错的只能是臣子,是叛神,是……不该存在的爱。
“天机星君听令。”昊垣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威严,“你擅离职守,私调天兵,致使叛神余孽扰乱三界,罪不可赦。现革去星君之位,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天机星君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叩首:“谢陛下。”
天兵上前,将他押出大殿。经过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高坐龙椅的昊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仿佛在说:陛下,您真的……不后悔吗?
昊垣别开了视线。
殿门关上,天机星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许久,昊垣才挥挥手:“都退下吧。”
仙卿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出。偌大的凌霄殿,很快只剩下昊垣一人。
他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万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累。
累于算计,累于隐瞒,累于……这个永远不能犯错的天帝之位。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面水镜。镜中,是魂潭的景象——清澈的潭水,青金色的纹路,还有潭边那株不知何时生长出来的……红莲。
是的,红莲。
在青金色的雨停歇后第七天,魂潭中央,破水而出一朵红莲。
不是业火红莲那种燃烧的、毁灭的红,而是一种温暖的、生机的红。莲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红得像初升的朝阳,像少女的脸颊,像……心头的血。
莲心处,有两道光芒在流转——一青,一金。
像两只沉睡的蝶,等待着破茧重生的时刻。
昊垣看着那朵红莲,看了很久。
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青音和无咎最后的执念,在孟秋献祭的催化下,在魂潭脱胎换骨的环境中,重新凝聚出的……新生之种。
他们还没有完全消散。
他们还在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足以让他们真正重生的契机。
昊垣的手缓缓握紧,水镜破碎,化作点点光尘消散。
他该怎么做?
像万年前一样,将这朵红莲彻底摧毁,将最后一丝“变数”抹杀?
还是……放任它生长,等待那个未知的结局?
他不知道。
万年来,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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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南疆与中原交界的那个小镇。
阿蛮回来了。
她推开药铺的门,灰尘扑面而来。铺子里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药柜整齐,桌椅干净,墙上那几幅草药图还挂在那里,只是边缘有些卷曲。
她在柜台后坐下,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她开始整理行囊。
将从南疆带来的草药分门别类,将这些年收集的医书打包,将墙上那几幅亲手绘制的草药图小心卷起。最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
盒子里,是三枚莲子。
一枚青色,一枚金色,一枚……灰色。
青色的是青音留下的雨露莲子,金色的是无咎留下的剑意莲子,灰色的则是她在魂潭边捡到的——那是孟秋献祭后,在潭边凝结出的忘川莲子。
三枚莲子静静躺在丝绒垫上,散发着微弱但温暖的光芒。
阿蛮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取出那枚灰色莲子,握在掌心。
“孟秋大人,”她轻声说,“您守护了忘川千年,最后守护了青音大人和无咎将军。现在,该我守护您留下的东西了。”
她将三枚莲子一起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背起行囊,锁上药铺的门。
镇上的居民看见她,纷纷围上来。
“阿蛮姑娘,您这是要走?”
“是啊,要去更远的地方。”阿蛮笑着说,“去讲更多的故事,治更多的人。”
“那还回来吗?”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阿蛮望向远方,“但无论我在哪里,只要下雨,我就会想起你们,想起这个小镇,想起……那些听过故事的人。”
居民们依依不舍,有人递上干粮,有人塞来银两,还有个孩子跑过来,将一朵刚摘的野花别在她鬓边。
阿蛮一一谢过,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数月的小镇,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知道要往前走,一直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时间尽头。
走到……下一个有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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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忘川之水,无声流淌。
一年过去了。
魂潭的红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始终保持着那温暖而生机勃勃的红色。潭水清澈见底,青金色的纹路在玉石台面上缓缓流转,像有生命一般。
偶尔会有附近的村民来到潭边,取水治病,或者只是静静坐着,听风看雨。他们不知道这潭水的来历,只知道自从那场七天七夜的金色雨后,这潭水就有了神奇的功效——重病的人喝了会好转,伤心的人喝了会平静,连枯萎的植物浇了这水,都会重新焕发生机。
于是,魂潭有了新的名字:往生潭。
传说喝了往生潭的水,能洗涤前尘,重获新生。
而潭中央那朵永远盛开的红莲,则被称为“双生莲”。有人说那是两位神仙的化身,有人说那是一对恋人的精魂,还有人说,那是一个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故事。
故事越传越远,越传越神。
而故事里的主角,渐渐有了名字——雨师青音,战神无咎,还有那个总是默默守护的忘川镇守者孟秋。
他们的故事被编成歌谣,被写成话本,被一代代人传唱。虽然细节已经模糊,虽然有些情节被添油加醋,但核心始终不变:
那是关于爱的故事。
关于牺牲的故事。
关于……即使魂飞魄散,也要守护所爱之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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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过去了。
天界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变动。
天机星君被打入天牢后,天机殿群龙无首,推演占卜之事一度停滞。直到新任天机星君上任——那是个年轻得过分的神祇,据说是在人间修炼成仙,对天界那些陈年旧事一无所知,只知道埋头钻研星象,推演天道。
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向天帝呈上了一卷星图。
星图上,有一颗新出现的星——不大,不亮,但位置很特别,正好在雨师星和战神星之间,像一座桥,连接着两颗本该永远隔绝的星辰。
“陛下,”新任天机星君指着那颗星,“此星无名,但臣推演其轨迹,发现它正在缓慢靠近雨师星和战神星。若按照这个速度,百年之后,三颗星将连成一线,届时……可能会有异变。”
昊垣看着星图,沉默了很久。
“什么异变?”
“臣不知。”年轻星君老实回答,“天道轨迹在此处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但臣推测,可能与……那场青金色的雨有关。”
又是雨。
又是那两个人。
昊垣闭上眼睛,挥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年轻星君退下后,昊垣独自在殿中站了很久。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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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过去了。
往生潭的名声已经传遍人间,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潭边渐渐建起了庙宇,供奉的不是任何已知的神祇,而是一尊奇特的雕像——
雕像有三个人。
中间是一个青衣女子,手持玉伞,目视远方。
左边是一个玄甲将军,按剑而立,神色坚毅。
右边是一个灰衣书生,撑伞而立,面带微笑。
雕像没有署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谁。
庙宇也没有名字,香客们自发称之为“三生庙”。
庙里的住持是个老和尚,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来到潭边后就不走了,每日清扫庙宇,为香客解签,偶尔也讲讲那个流传已久的故事。
“师父,”有一天,一个小沙弥问,“那朵红莲,真的是那三位神仙的化身吗?”
老和尚坐在庙前的石阶上,望着潭中央那朵永远盛开的红莲,许久才说:“是不是化身,老衲不知道。老衲只知道,每次看到那朵莲,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感觉他们……还在。”老和尚轻声说,“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片天地。”
小沙弥似懂非懂,但也学着师父的样子,望向那朵红莲。
阳光下,红莲的花瓣微微颤动,莲心处那青金两色光芒流转得更快了,像在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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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了。
阿蛮走遍了大半个中原,治好了无数病人,也讲遍了那个故事。她的医术越来越精湛,名声越来越响亮,但始终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年。
她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收拾行囊,在雨停的时候出发。
仿佛雨是她的路标,是她的时钟,是她与那三位逝者之间……最后的联系。
第十年春天,她来到了东海之滨。
这里常年多雨,海风咸涩,渔民们以船为家,以海为田。阿蛮在渔村住下,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继续行医讲故事。
有一天,渔村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那是个年轻的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慢慢走来。他的脸色很苍白,像是大病初愈,但眼睛很亮,亮得像雨后的天空。
他走进医馆时,阿蛮正在给一个渔民包扎伤口。
书生安静地等在一边,直到阿蛮忙完,才上前一步,轻声说:“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蛮抬头看他,愣了愣。
这张脸……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现实中见过,是在梦里,在故事里,在那些流传的歌谣和话本里。
“你是……”她迟疑地开口。
书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莲子——灰色的,散发着淡淡幽光的莲子。
“姑娘认得这个吗?”他问。
阿蛮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当然认得。
那是孟秋的忘川莲子。
她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取出另外两枚莲子——青色的雨露莲子,金色的剑意莲子。
三枚莲子放在一起,忽然同时亮了起来。
青、金、灰三色光芒交织,在医馆内形成一道温暖的光柱。光柱中,隐约浮现出三个身影——
青衣的女子转过身,对她微笑。
玄甲的将军对她点头致意。
灰衣的书生撑开伞,轻声说:“谢谢。”
然后,光芒消散。
三枚莲子恢复了平静,只是光芒似乎比刚才明亮了一些。
阿蛮抬起头,看向那个书生,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你是……孟秋大人?”
书生摇头:“不,我不是孟秋。我只是……一个听过故事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个想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的人。”
阿蛮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孟秋没有重生,青音和无咎也没有。
但他们留下的莲子,他们留下的故事,他们留下的爱与守护,已经在这世间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朵新的花。
这个书生,就是其中一朵。
“你叫什么名字?”阿蛮问。
“我没有名字。”书生笑了笑,“但如果姑娘愿意,可以叫我……长安。”
长安。
愿君长安的长安。
阿蛮也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
“好,长安。”她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吗?”
长安点头,撑开油纸伞:“雨停了,我们该出发了。”
阿蛮背起行囊,和他一起走出医馆。
门外,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一道彩虹横跨海面,美丽得不似人间。
他们并肩走在沙滩上,脚印深深浅浅,很快被潮水抚平。
但故事不会。
爱不会。
那些用生命换来的温柔,那些跨越时空的坚守,那些生生世世的约定……
都会化作雨,化作风,化作阳光,化作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永远流传。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忘川干涸,轮回停转,三界归寂。
而红莲,永远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