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决意自祭
忘川的水流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孟秋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衡。
那株开在彼岸的并蒂莲日日摇曳,青金双色的花瓣在忘川亘古不变的灰暗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渡河的亡魂在经过时,总会不自觉地驻足凝望——有些露出追忆的神色,有些落下无声的泪,有些则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轮回之路。
他们在莲花中看见了什么?是雨师甘霖润泽大地的恩情?是战神剑气守护山河的英姿?还是那两个身影跨越万年的相望与执手?
孟秋不去深究。
他只知道,这幅《忘川图》上的云、剑与光,以及彼岸那株不该存在的并蒂莲,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忘川的法则。千年来死寂的轮回秩序,因此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数”。
老船夫划着渡船,在又一次靠岸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那株莲花……要不要除掉?”
孟秋站在渡口,望着对岸:“为什么?”
“它扰乱了亡魂的心绪。”老船夫压低声音,“前天有个亡魂,本来已经上船了,看见那莲花,忽然跳下船往回跑,说什么‘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最后被忘川水卷走,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孟秋沉默。
他知道会有这样的代价。青音和无咎的故事太沉重,他们的爱与牺牲太炽烈,哪怕只是一点残留的印记,也足以点燃某些亡魂深埋的记忆,让本该忘却的前尘再度翻涌。
可他能除掉那株莲吗?
那是青音和无咎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是他们万年的执念、千年的等待、百年的寻觅,最终凝结出的一朵奇迹之花。拔掉它,等于亲手抹去他们存在过的一切证据。
他做不到。
“顺其自然吧。”孟秋最终说,“忘川的法则,也该变一变了。”
老船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撑着船离开了。
孟秋转身回到镇守殿。殿内依旧冷清,只有桌案上那封写给“谢九”的信,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他拿起信,手指摩挲着信封上那朵青色的莲花——与彼岸那株并蒂莲中的青色花朵,一模一样。
“青音,”他低声自语,“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对吗?”
信纸无言。
但孟秋心中了然。青音留下这封信,不只是为了告别,更是一种托付——托付他照顾那些因她而起的执念,托付他守护这条被她改变过的忘川。
可她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托付,会把他逼到什么境地?
孟秋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古老的卷宗。那是忘川初代镇守者留下的手札,记载着忘川最核心的秘密,以及……镇压忘川暴动的终极方法。
他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只有一句话:
“若忘川失衡,轮回将倾。唯一解法,镇守者以身祭川,以魂补则,重启轮回。”
以身祭川。
以魂补则。
用镇守者的生命和神魂,填补忘川法则的漏洞,强行将一切拨回正轨。
这是同归于尽的方法。
也是唯一的方法。
孟秋合上卷宗,闭眼靠在椅背上。殿外的忘川水声潺潺传来,像永恒的叹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忘川图》的改动消耗了他大半修为,而维持那株并蒂莲的存在,更是在日夜侵蚀他的神魂。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模糊,记忆开始出现断层,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这是神魂崩溃的前兆。
当镇守者的神魂无法维持忘川法则时,忘川就会反噬——不是像上次那样轻微的流速变化,而是彻底的暴动。届时,忘川水会倒灌人间,无数未渡的亡魂会涌入现世,轮回秩序彻底崩坏,三界将陷入比龙脉崩塌更可怕的灾难。
他必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做出选择。
是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忘川失控?
还是以身祭川,用最后的力量,完成最后的镇守?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孟秋睁开眼睛,眼中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片平静的决绝。
他起身,走到殿外。忘川的雾气比往常更浓了,对岸的并蒂莲在雾中若隐若现,青金色的光芒却穿透浓雾,执拗地照亮一小片河面。
“老秦。”他唤道。
老船夫撑着船靠岸:“大人?”
“我要离开几天。”孟秋说,“这几日,忘川就拜托你了。若有异常,立刻点燃镇魂香——香在殿内左侧第三个抽屉里。”
老船夫愣了愣:“大人要去哪?”
“去……看看雨。”孟秋笑了笑,“青音托我替她看着世间的雨,我还没好好看过。”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老船夫却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一种……了无牵挂的淡然,一种即将远行的决别。
“大人,”老船夫的声音有些发颤,“您还会回来吧?”
孟秋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拍老船夫的肩膀,转身,一步步走入雾气深处。
老船夫站在渡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浓雾中,忽然老泪纵横。
他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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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江南,梅雨时节。
孟秋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油纸伞撑在头顶,挡不住四面八方飘来的雨丝。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这里是他和青音、无咎曾经一起来过的地方。
万年前,三界尚且安宁,他们三个还是挚友,结伴游历人间。那也是一个梅雨天,他们在这条巷子里躲雨,青音笑着说:“这雨声真好听,像在唱歌。”
无咎则板着脸:“淋湿了会生病。”
“生病了有我在啊。”青音眨眨眼,“我可是雨师,治个小病还不容易?”
那时他们多年轻啊。年轻到以为友情可以天长地久,以为正义永远站在对的一边,以为这世间的风雨,不过是旅途中的点缀。
后来呢?
后来龙脉崩塌,无咎被诬,青音叛天,他镇守忘川,千年不见。
再后来,就是那场跨越万年的悲剧,那场温柔而决绝的告别。
孟秋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丝落在脸上,冰凉凉的,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他能听见雨打屋檐的声音,听见巷口小贩的叫卖声,听见孩童在雨中嬉戏的笑声。
这是人间最普通的声音。
也是最珍贵的声音。
因为在这些声音里,有生命,有希望,有……青音和无咎用命换来的安宁。
他继续往前走,穿过巷子,来到一座石桥边。桥下河水潺潺,雨点落在水面上,漾开无数细小的涟漪。桥头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树下有个小小的茶摊。
孟秋收起伞,在茶摊坐下。
“客官,喝什么茶?”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笑容慈祥。
“随便。”孟秋说,“能避雨就好。”
老太太笑着沏了一壶碧螺春,端上来时,看了看孟秋的脸,忽然问:“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路过。”
“看着面善,像在哪里见过。”老太太眯着眼睛打量他,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前些日子,镇上来过一个说书的姑娘,讲的故事里,有个叫孟秋的忘川镇守者,长得就跟客官你很像!”
孟秋的手微微一颤:“说书的姑娘?”
“是啊,可年轻可俊的姑娘,医术还高明,治好了镇上不少人的疑难杂症。”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她每次看病都讲故事,讲什么雨师啊战神啊,讲得可好了,好多人都爱听。可惜啊,前几天走了,说要去更远的地方。”
是阿蛮。
孟秋心中了然。那丫头果然信守承诺,带着青音和无咎的故事,走遍人间有雨的地方。
“她讲的故事里,”孟秋轻声问,“有结局吗?”
“有啊。”老太太在他对面坐下,眼睛望向雨幕,声音变得悠远,“说那雨师和战神啊,最后化作雨,化作风,化作阳光,永远守护着这片天地。他们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爱还在,他们的故事还在,会一直传下去,传到很久很久以后。”
她转过头,看着孟秋,笑了:“客官你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为了爱,可以叛天,可以跳下诛仙台,可以等一万年?”
孟秋沉默了很久。
雨声渐大,敲打着茶棚的油布顶,噼啪作响。
“有。”他终于说,“有的。”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孟秋喝着茶,听着雨,看着桥上偶尔经过的行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撑着伞的少女,有手牵手的老夫妻,还有在雨中奔跑的孩童。
这就是人间。
有苦有乐,有聚有散,有生老病死,也有生生不息。
而他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人间。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一杯茶喝完,雨渐渐小了。孟秋放下茶杯,留下茶钱,起身撑伞,准备离开。
老太太忽然叫住他:“客官。”
孟秋回头。
“那位说书的姑娘临走前,让我给一个叫孟秋的人带句话。”老太太说,“她说:‘青音大人让我告诉你,不必愧疚,不必自责。你做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孟秋怔住了。
青音……早就料到了?
料到了他会陷入两难,料到了他会自责,料到了他最终的选择?
他站在原地,雨丝飘进伞下,打湿了他的睫毛。许久,他轻声说:
“谢谢。”
然后转身,走入渐渐停歇的雨幕中。
不必愧疚,不必自责。
你做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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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江南,孟秋又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塞北,看草原上的雨如何滋润牧草,看牧民在雨中策马奔驰,歌声嘹亮。
去了西域,看沙漠边缘的绿洲如何在雨后焕发生机,看商队驮着货物穿行丝路,驼铃声声。
去了东海,看雨水落入大海,与咸涩的海水交融,看渔民在雨中收网,鱼虾满舱。
每一场雨,都不同。
江南的雨温柔缠绵,塞北的雨豪迈奔放,西域的雨珍贵如金,东海的雨浩瀚无垠。
但每一场雨,都同样美丽。
同样……值得被守护。
最后,孟秋回到了魂潭。
那个一切开始,也一切结束的地方。
潭水依旧漆黑如墨,但周围的山林已经恢复了生机——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从未发生。只有潭边那块被天罗地网大阵灼烧过的焦土,还残留着淡淡的痕迹。
孟秋在潭边坐下,从怀中取出那封写给“谢九”的信。他展开信纸,又看了一遍那行娟秀的字:
“若你见到这封信,我已不在。不必寻我,不必念我。愿君长安。——青音”
他看了很久,然后,将信纸轻轻放在水面上。
信纸没有沉下去,而是像一叶小舟,静静漂在水面。上面的字迹在潭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青音,”孟秋对着信纸轻声说,“你的托付,我收到了。你的愿望,我也看到了。”
“现在,该我了。”
他从怀中取出忘川令——那枚已经破碎、失去光泽的令牌。又取出渡魂剑的碎片——那些散落的黑色晶体,在掌心泛着幽光。
最后,他取出了一枚青金色的莲子。
那是他从忘川彼岸那株并蒂莲上,小心翼翼取下的唯一一颗莲子。莲子里,封存着青音和无咎最后的一丝执念,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也是……唤醒他们的钥匙。
孟秋将莲子含在口中,然后,将忘川令的碎片和渡魂剑的碎片,一起按在心口。
“以忘川镇守者孟秋之名,”他开始念诵古老的祭文,“以魂为祭,以身为引,补法则之缺,镇轮回之基。”
他的身体开始发光。
不是金色的神光,也不是青色的雨师之光,而是一种……灰蒙蒙的、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光。
那是忘川的光。
是渡魂千年的光。
光从他体内涌出,流向魂潭。漆黑的潭水接触到光,开始沸腾、翻滚,然后……变得清澈。
是的,清澈。
魂潭的水,千百年来第一次变得清澈见底。能看见潭底的沙石,能看见游动的小鱼,能看见……那枚静静躺在潭底的诛仙台碎片。
碎片上,还残留着昨夜那场时间回溯的痕迹——两道浅浅的刻痕,一青一金,像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孟秋的光继续涌入潭水,涌入碎片。碎片开始震动,表面的刻痕开始发光,越来越亮,最终——
轰!
一道光柱从潭底冲天而起。
光柱中,有两道身影缓缓浮现。
一个青衣,一个玄甲。
是青音和无咎。
不,不是完整的他们,只是他们最后留在诛仙台碎片上的残念投影。但即使是投影,也足以让孟秋看清他们的脸,看清他们眼中那种……了无遗憾的平静。
“孟秋。”青音开口,声音虚幻却清晰,“你这是何必?”
“总要有人来做。”孟秋笑了笑,笑容很淡,“你们选择了‘不取’,选择了接受。而我……选择了守护。”
无咎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你会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我知道。”孟秋点头,“但这样,忘川就能恢复平衡,轮回就能继续。而你们……”
他看向青音:“你托我看看世间的雨,我看过了。很美,每一场都很美。所以,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青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声说:“谢谢。”
“不用谢。”孟秋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爱,这样的坚守,这样的……不悔。”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光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融入魂潭,融入诛仙台碎片,融入那两道残念投影。随着光的流逝,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记忆开始消散。
但他不后悔。
他看见,在光柱中,青音和无咎的残念投影,正手牵着手,对他微笑。
他看见,魂潭的水彻底变得清澈,潭底的诛仙台碎片开始融化,化作点点光尘,升上天空。
他看见,天空开始下雨——不是普通的雨,是青金色的,温暖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雨。
雨落在干涸的大地上,草木疯长。
雨落在焦灼的人心里,伤痛愈合。
雨落在……每一个还记得“雨师娘娘”和“战神将军”的角落。
然后,他听见了歌声。
很轻,很柔,像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歌声从雨声中传来,从风中传来,从天地间每一个角落传来。
那是青音和无咎的歌。
是他们用万年的爱,谱写的最后的歌。
在歌声中,孟秋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彻底化作光,融入雨幕,融入天地,融入……这场盛大而温柔的告别。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想起了青音信上的那句话:
“愿君长安。”
他也想对她说:
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真正长安。
雨还在下。
青金色的雨,洗净了夜色,洗净了尘埃,也洗净了……所有的罪与罚,所有的痛与爱。
而在雨幕深处,隐约有三道身影,手牵手,走向远方。
走向没有背叛、没有牺牲、没有离别的远方。
走向他们等了一万年、守了一千年、最终用生命换来的……
永恒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