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晨光刺破云层,落在魂潭的水面上,漾开碎金般的光斑。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雨、那场跨越万年的告别、那声温柔的“不取”,都随着天色渐亮而沉淀下去,像一场漫长而真实的梦。
孟秋坐在潭边,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渡魂剑碎裂后反噬的剧痛还在四肢百骸间流窜,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隐痛。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怔怔望着水面,望着昨夜青音和无咎消失的地方。
他们真的走了。
这一次,没有红莲业火的燃烧,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像两缕烟、两滴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天地。可正是这份平静,让孟秋心中空落落的——连最后的绚烂都没有,连最后的痕迹都不留,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可那些痛,那些爱,那些万年的等待,那些百年的寻觅,都是真的。
孟秋抬手按住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像被人掏走了一块。千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足够清醒、足够冷静,看惯了忘川边的悲欢离合,渡惯了红尘中的痴男怨女,以为自己早已参透情爱的虚妄、执念的无益。
可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东西,即使看透了,也放不下。
“孟秋大人。”
轻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阿蛮拄着一根树枝,踉跄着走过来。她的脸色比纸还白,昨夜的反噬让她神魂受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还是坚持来到潭边,在孟秋身边坐下。
两人沉默地望着水面。
许久,阿蛮轻声问:“他们……真的走了?”
“嗯。”孟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会回来吗?”
“不会了。”孟秋摇头,“这一次,是真正的‘不取’。他们接受了所有,放下了所有,也……离开了所有。”
阿蛮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起三年前青音救她时的样子——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救一个人就像拂去肩上的落叶。可她从没想过,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雨师帝姬,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过去,这样痛苦的抉择。
“青音大人最后说了什么?”阿蛮哽咽着问。
孟秋闭上眼睛,昨夜那最后一幕在脑海中清晰浮现——青音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他的方向,雨水穿透她虚幻的身体,她却在笑,笑得温柔而释然。
“她说,”孟秋一字一句地重复,“‘孟秋,好好活着。替我们……看看这世间的雨。’”
阿蛮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晨风吹过,带来远处林间的鸟鸣。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冷。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阿蛮抹了把眼泪,问。
孟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因牵动伤势而微微蹙眉,但还是站稳了。他环顾四周——魂潭依旧,山林依旧,昨夜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正在被自然慢慢抚平。天罗地网大阵已经撤去,天兵天将也已离开,连天机星君都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什么都发生了。
孟秋弯腰,捡起地上那枚破碎的忘川令。令牌已经失去光泽,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中间那道“渡”字纹路几乎看不见了。他握在掌心,能感觉到其中残存的、微弱的幽冥之力——就像他自己的状态,残破不堪,却还未彻底熄灭。
“我要回忘川。”孟秋说。
阿蛮怔了怔:“可是您的伤……”
“死不了。”孟秋打断她,“但忘川不能无人镇守。我已经擅离职守太久了,再不回去,幽冥的平衡可能会出问题。”
他顿了顿,看向阿蛮:“你呢?回南疆?”
阿蛮沉默了片刻,摇头:“不,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青音大人,”阿蛮抬起头,眼神坚定,“要替她看着这世间的雨。南疆瘴气太重,终年不见晴雨,我要去一个……能常常见到雨的地方。”
孟秋看着她,从这个南疆少女眼中看到了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也好。人间很大,值得走走看看。”
他转身要走,阿蛮忽然叫住他。
“孟秋大人!”
孟秋停步,回头。
阿蛮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问:“您觉得……青音大人和无咎将军,他们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相爱?后悔坚守?后悔跳下诛仙台?后悔签下血契?后悔最后选择“不取”?
孟秋望着天际那轮初升的朝阳,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那是他们的道,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他看向阿蛮,眼中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阿蛮,这世上有些人,他们的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成全。成全对方,也成全自己。即使代价是万劫不复,他们也甘之如饴。”
“那不是很傻吗?”阿蛮喃喃。
“是很傻。”孟秋点头,“但正是这种‘傻’,让这个冰冷的世界,有了一丝温度。”
他不再多说,转身,一步步走入林中。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决绝。
阿蛮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轻声说:
“愿君……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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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黄泉路的尽头。
这里永远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只有那条亘古流淌的忘川河,河面泛着幽绿的光,无数亡魂在河中沉浮、挣扎、最终忘却前尘,渡过彼岸。
孟秋回到渡口时,摆渡的老船夫正靠在船头打盹。听见脚步声,老船夫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孟秋的瞬间愣了一下。
“大人,您回来了?”老船夫连忙起身,“您这一走就是好些日子,忘川最近都不太平……”
“怎么了?”孟秋问。
“前几日,忘川的流速忽然变慢了。”老船夫指着河面,“您看,往常这个时候,河面上该有三百亡魂渡河,可这几天,一天都不到一百。而且……”
他压低声音:“有些亡魂,怎么都渡不过去。到了河中央就开始挣扎,嘴里念叨着什么‘雨’啊‘剑’啊的,最后沉入河底,连轮回都入不了。”
孟秋的心一沉。
他知道为什么。
青音和无咎的执念融入了龙脉,也影响到了与龙脉相连的忘川。那些念叨着“雨”和“剑”的亡魂,大概是在人间受过他们恩泽,或者被他们的故事触动,心中残留着与雨师、战神相关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在忘川中激起了共鸣,让亡魂无法彻底忘却,也就无法渡过彼岸。
这是隐患。
如果不处理,积攒的执念可能会在忘川中形成新的“业障”,扰乱轮回秩序。
“我知道了。”孟秋说,“你先摆渡,我去看看。”
他走向渡口旁的镇守殿。殿宇依旧巍峨,黑色的大门上刻着古老的符文,门楣上悬挂的“渡”字牌匾在雾气中泛着幽光。孟秋推开殿门,走进去。
殿内陈设简单,一张桌案,一把椅子,一排书架,还有墙上悬挂的那幅《忘川图》——画中忘川河奔流不息,渡船往来,岸边的曼珠沙华开得如火如荼。
孟秋在桌案后坐下。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他伸手拂去,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封书信。
信是写给“谢九”的。
孟秋怔了怔,拿起信。信封很旧了,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朵小小的、青色的莲花。他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若你见到这封信,我已不在。不必寻我,不必念我。愿君长安。——青音”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种力透纸背的决绝。
孟秋的手开始颤抖。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青音跳下诛仙台之前?还是签下血契之后?又或者……是她决定燃烧本源救谢九之时?
她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后事。
包括这封信——这封她可能永远等不到收信人看到的信。
孟秋将信纸小心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封信交给谢九——或者说,交给那个已经想起一切、却又选择消散的无咎。
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因为收信人和写信人,都已不在。
孟秋将信收进怀中,起身走到书架前。书架上摆满了卷宗,记录着千年来渡过忘川的亡魂信息。他抽出一本最近的记录簿,翻开查看。
果然,从三天前开始,渡河的亡魂数量锐减。而且每一页的记录旁,都多了一些奇怪的备注:
“亡魂李三,死于旱灾,渡河时反复念叨‘雨师娘娘’。”
“亡魂王五,生前为兵卒,渡河时高呼‘战神不朽’。”
“亡魂赵氏,渡河中途忽然清醒,问‘青音帝姬可安好’,问完沉入河底。”
……
一页页翻下去,孟秋的眉头越皱越紧。
青音和无咎的影响力,比他想象中更大。他们虽然消散了,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牺牲、他们的爱,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烙印在了人间众生的集体意识里。这种烙印在亡魂渡过忘川时被激发,形成执念,阻碍轮回。
这不是小事。
这是足以动摇三界根基的大事。
孟秋合上记录簿,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流淌的忘川。河面平静,雾气缭绕,但以他的修为,能看见河底深处,那些无法渡河的亡魂正在积聚,像一团团幽暗的火,在河床上静静燃烧。
如果不加以疏导,这些执念之火可能会点燃整个忘川,让这条轮回之河变成焚魂之河。
“青音,无咎,”孟秋低声说,“你们倒是走得潇洒,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
他苦笑着摇头,但眼中没有埋怨,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坐回桌案后,开始思考对策。常规的方法肯定不行——这些执念源于对青音和无咎的记忆,除非让所有亡魂彻底忘记他们,否则无法根除。
但让众生忘记……
孟秋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青音最后的选择——“不取”。她选择了接受,选择了放下,选择了不改变过去,也不强求未来。
那是不是意味着,对于这些因她而起的执念,也应该采取同样的态度?
不是强行抹去,不是强行镇压,而是……引导,疏导,让它们找到归宿?
孟秋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大胆的、从未有人尝试过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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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南疆与中原交界处的一座小镇。
阿蛮在这里住了下来。她用身上仅剩的银两租了一间临街的小屋,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药柜里摆满了她从南疆带来的草药,墙上挂着几幅她自己绘制的草药图。
镇子很普通,居民大多是农户和手艺人,生活平静而简单。这里的气候湿润,时常下雨——这正是阿蛮选择这里的原因。
她要替青音看着世间的雨。
药铺开张的第一天,没什么客人。阿蛮也不急,坐在柜台后,捧着一本医书慢慢看。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声敲打着瓦片,像一首温柔的歌。
快到傍晚时,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走进来,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每咳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
“姑娘,您是大夫吗?”老妇人局促地问,“我孙子病了,镇上的大夫都看过了,说是肺痨,没得治了。可我听说您是新来的,想问问……”
阿蛮放下医书,站起身:“让我看看。”
她走到男孩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底。确实是肺痨,而且已经拖了很久,病情很重。如果是普通大夫,确实束手无策。
但阿蛮不是普通大夫。
她是南疆大巫,传承着古老而神秘的巫医之术。
“能治。”阿蛮说。
老妇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要多少钱?我……我没多少钱,但我可以给您做工,我做饭洗衣都行——”
“不要钱。”阿蛮打断她,“您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您说!”
阿蛮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的雨:“以后每次下雨,您就带着孙子,坐在窗边听雨。听雨声,也听我讲故事。等我讲完故事,他的病就好了。”
老妇人愣住了:“听雨……讲故事?”
“对。”阿蛮点头,“相信我。”
老妇人看着阿蛮清澈的眼睛,又看看孙子痛苦的表情,最终咬牙点头:“好,我信您。”
阿蛮笑了。她让老妇人带孙子坐下,自己则开始配药。她从药柜里取出几味草药,又加了一些南疆特有的药材,最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滴青色的液体——那是青音留给她的最后一滴“雨露”,蕴含着雨师最纯粹的本源之力。
药很快煎好了。阿蛮让男孩服下,然后,她开始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雨师,她叫青音……”
故事很长,从青音降生讲起,讲到她成为雨师,讲到她遇见战神无咎,讲到他们并肩守护三界,讲到那场背叛与牺牲,讲到跳下诛仙台,讲到忘川血契,讲到人间百年寻觅,讲到最后的红莲业火,讲到那声温柔的“不取”。
阿蛮讲得很慢,声音很轻,像在哄孩子入睡。窗外的雨声是她的伴奏,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男孩起初还在咳嗽,但听着听着,咳嗽声渐渐停了。他睁大眼睛,专注地听着,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一丝血色。
老妇人也在听,听着听着,眼泪流了下来。
“……最后,雨师和战神化作雨,化作风,化作阳光,永远守护着这片天地。”阿蛮讲完了故事,轻声问,“好听吗?”
男孩用力点头:“好听。雨师娘娘……真好。”
“是啊,她真好。”阿蛮摸了摸他的头,“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替她看着这世间的雨,好不好?”
“好!”男孩大声答应。
从那天起,老妇人每天都带孙子来药铺听故事。阿蛮每次讲的故事都不一样,但主角永远是青音和无咎。有时讲他们在战场上的默契,有时讲他们在人间游历的趣事,有时讲他们分别时的痛苦,有时讲他们重逢时的喜悦。
而每次讲故事,窗外都在下雨。
仿佛雨也在听。
镇上的居民听说药铺有个会讲故事的“神医”,渐渐有人来看病。阿蛮来者不拒,诊金随意,但有个条件——治病期间,要听她讲故事。
于是,青音和无咎的故事,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里,口口相传。
人们知道了,天上曾有一位雨师,为爱叛天,为爱牺牲。
人们知道了,人间曾有一位战神,千年等待,万年不悔。
人们知道了,有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可以逆转时空,可以在最深的绝望里,开出最温柔的花。
而这些故事,随着南来北往的行人,随着迁徙的商队,随着流动的风和雨,慢慢传向更远的地方。
传到江南水乡,传到塞北草原,传到西域沙漠,传到东海之滨。
传到每一个有雨的地方。
传到每一个……需要希望的人心里。
忘川,镇守殿。
孟秋站在《忘川图》前,手中拿着一支笔。笔尖蘸的不是墨,是他自己的血——混合了忘川之水的血,能在《忘川图》上留下永恒的印记。
他开始在图上作画。
不是在空白处画,是在原有的画面上添加。
他在忘川河的上空,画了一片云。
云是青色的,像雨前的积雨云。
在云下,画了一把剑。
剑是金色的,像破晓的阳光。
然后,他在云和剑之间,画了两道交织的光——一道青,一道金,像两条相互依偎的河,像两个永不分离的魂。
画完最后一笔,孟秋放下笔,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这幅《忘川图》是忘川的核心法器,每一笔改动都会消耗他大量的修为和寿元。但他不后悔。
因为当这幅画完成时,忘川河面上,那些因执念无法渡河的亡魂,忽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