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消失的瞬间,整个魂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没有水声,没有风声,甚至连孟秋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仿佛这片空间被从时间的长河中割裂出来,成为一处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孤岛。
但孟秋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天罗地网大阵正在魂潭外围迅速合拢,他能感觉到那种密不透风的禁锢感,像一层层看不见的蛛网,将这个深潭包裹得严严实实。三千天兵的气息如同燃烧的火炬,在黑暗中密密麻麻地亮起,每一道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他们来了。
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孟秋站在潭底的虚无中,抬头望向水面。透过层层水波,他能看见上方交织的金色光网——那是天罗地网的阵纹,每一道纹路都蕴含着足以绞杀真仙的力量。天机星君这次是动了真格,不惜调动如此庞大的力量,也要将魂潭彻底封锁。
他收回目光,看向诛仙台碎片消失的地方。
那里现在空无一物,连一丝能量涟漪都没留下。青音和无咎的残念已经进入时间洪流,开始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逆行。他们能否成功回到万年前?能否改变那场悲剧?又会在时间线上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
这些,孟秋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守住这里——守住这个时间回溯的“起点”,守住他们可能归来的“锚点”。因为如果天机星君发现诛仙台碎片消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这片空间,彻底断绝青音和无咎回归的可能。
“忘川令,”孟秋将令牌握在掌心,“这一次,可能要对不起你了。”
令牌发出微弱的嗡鸣,像是在回应。这枚陪伴他千年的信物,早已不只是一件法器,更像是他的一部分。而今天,他可能要亲手毁掉它——用忘川令中蕴藏的幽冥之力,强行撑开一道屏障,对抗天罗地网。
代价是,令牌会碎裂,他也会因为失去与忘川的联系而修为大损,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再回忘川。
但孟秋没有犹豫。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令牌上。漆黑的令牌吸收了鲜血,开始膨胀、变形,最终化作一柄古朴的长剑。剑身通体漆黑,唯有剑脊上那道“渡”字纹路泛着幽光,而剑柄处的“忘”字,则暗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是忘川令的最终形态——渡魂剑,忘川镇守者的本命法器,千年只出鞘一次,出鞘必饮魂。
上一次出鞘,是千年前镇压幽冥暴动。
这一次,是为了守护一场逆天改命的梦。
孟秋握紧剑柄,感受着剑身传来的冰凉触感。他能感觉到剑中封印的万千亡魂在低语,在哀嚎,在渴望饮血。但他压下了那些躁动,将剑尖指向地面。
“以吾之血,开幽冥之门。”他开始念诵古老的咒文,“以吾之魂,筑不破之壁。”
剑身上的“渡”字纹路亮起刺目的黑光。黑光如墨水般向四周扩散,所过之处,虚无开始凝固、硬化,最终形成一道半球形的黑色屏障,将整个潭底笼罩其中。
屏障外,天罗地网的金色阵纹已经压到水面,与水面的黑色屏障激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金光与黑光交织,互不相让,每一次碰撞都激荡起剧烈的能量涟漪,震得整个魂潭都在颤抖。
“孟秋,出来吧。”天机星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静却不容置疑,“你知道你撑不了多久。”
孟秋没有回答。他盘膝坐在屏障中心,渡魂剑横在膝上,双目紧闭,将全部心神都投入维持屏障中。
每一秒,他的灵力都在飞速消耗。
每一刻,他的神魂都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但他没有退。
因为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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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地网大阵外,天机星君凌空而立,银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脸色很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没想到孟秋会如此决绝。
更没想到,青音和无咎竟然真的启动了时间回溯。
作为天机星君,他比谁都清楚逆转时间的危险性——那不是简单的改变过去,而是对整个时间线的暴力干涉。就像在一张完美的画卷上强行涂抹,可能一时看不出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裂痕会越来越大,最终导致整幅画彻底崩溃。
而时间线的崩溃,意味着现在的一切都会消失。
包括天界,包括人间,包括幽冥,包括……所有的生命。
“星君,”一名天将上前禀报,“屏障太坚固,短时间内无法攻破。是否要动用‘破界杵’?”
破界杵,天界专门用来破除禁制的重器,一击之下,能粉碎大多数结界。但代价是,被破界杵击中的空间会彻底崩坏,变成连灵气都无法存在的“死域”。
如果在这里动用破界杵,魂潭会消失,连带着潭底的一切——包括可能存在的诛仙台碎片,包括孟秋,包括……时间回溯的起点。
天机星君沉默了。
他在权衡。
一边是三界的稳定,是亿万生灵的存续。
一边是两个“已死之人”的执念,是一个朋友的坚守。
这个选择,似乎不难做。
但为什么,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他脑海中不断浮现青音跳下诛仙台时的眼神?那种决绝,那种悲哀,那种……即使万劫不复也要保护所爱之人的坚定。
万年前,他亲眼看着那一幕。
万年后,他还要再看着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星君?”天将再次请示。
天机星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所有的犹豫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准备破界杵。”他说。
“是!”
天将退下。很快,一队天兵抬着一根巨大的金色长杵来到阵前。长杵通体雕刻着复杂的符文,杵尖闪烁着刺目的光芒,那是足以撕裂空间的毁灭性能量。
“瞄准屏障中心,”天机星君下令,“一击破之。”
破界杵开始充能。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化作一道光束,撕裂夜空,狠狠撞向魂潭上方的黑色屏障。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
黑色屏障剧烈震荡,表面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纹。维持屏障的孟秋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但他没有倒下。
他睁开眼睛,看向屏障外那道金色的光束,看向光束尽头那根巨大的破界杵,看向杵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天机星君。
“天机,”孟秋的声音透过屏障传出,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天机星君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示意准备第二击。
破界杵再次开始充能。
孟秋笑了。
笑得凄凉,也笑得释然。
他知道,自己撑不过第二击了。屏障会碎,魂潭会毁,而他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
但至少,他尽力了。
至少,他守护了那场梦,哪怕只有片刻。
他低头看向膝上的渡魂剑。剑身上的“渡”字已经暗淡了大半,“忘”字更是几乎看不见了。这柄陪伴他千年的剑,今天可能要和他一起,葬在这片无人知晓的深潭里。
也好。
忘川镇守千年,渡魂无数,却渡不了自己。
今日,就让自己也渡一次吧。
渡向……永远的安眠。
孟秋闭上眼,准备迎接最后一击。
但就在这时——
魂潭深处,那处诛仙台碎片消失的地方,忽然亮起了一点光。
很微弱,像风中残烛。
但那确实是光。
而且,那光在迅速扩大。
从一个点,变成一条线。
从一条线,变成一个面。
最终,化作一道……门。
一道青金色的,半透明的,流淌着时间气息的门。
门开了。
从门中,走出两个人。
一个穿着青衣,长发披散,眼睛虽然空洞,却散发着温润的光。
一个穿着残破的玄甲,银面碎裂,但眼神坚毅如铁。
是青音。
是无咎。
他们……回来了。
从天罗地网大阵外,天机星君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变化。他死死盯着那道门,盯着门中走出的两人,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怎么可能……”他喃喃道,“时间回溯……成功了?”
不,不对。
青音和无咎的状态很奇怪。他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是由光凝聚而成,而非实体。而且,他们的气息很微弱,微弱到随时可能消散。
这不是完整的回归。
这是……残念的投影?
孟秋也愣住了。他看着从门中走出的两人,看着他们虚幻却真实存在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秋,”青音开口了,声音很轻,轻得像梦呓,“谢谢你。”
她走到屏障边,伸手触碰那道黑色的屏障。她的手指穿透了屏障,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因为她现在并非实体,而是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状态。
“青音……”孟秋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成功了?”
青音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回去了。回到了万年前,回到了龙脉爆炸之前,回到了……一切悲剧开始之前。”
“然后呢?”
“然后我们发现,”接话的是无咎,“有些事,不能改变。”
他走到青音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是同样的温柔,也是同样的悲伤。
“我们见到了万年前的自己。”无咎继续说,“那时的青音,还不知道龙脉的秘密;那时的我,还在为守护三界而战。我们有机会警告他们,有机会阻止那场悲剧。”
“但你们没有?”孟秋问。
“我们没有。”青音轻声说,“因为如果阻止了那场悲剧,现在的我们……就不会存在。”
她看向孟秋,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烁:“没有那场悲剧,我就不会跳下诛仙台,不会签下血契,不会失去味觉、情丝、眼睛……也不会遇见转世的你,孟秋。”
“没有那场悲剧,”无咎接着说,“我就不会被陷害,不会死,不会转世成谢九……也不会在人间,重新爱上她。”
他们同时看向彼此,手牵在一起——即使现在只是虚幻的光影,那份羁绊却真实得令人心碎。
“我们试过改变。”青音说,“但每一次尝试,都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一切,虽然痛苦,虽然残酷,但……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
“是我们用万年时间,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无咎说,“这条路上有泪,有血,有牺牲,但也有爱,有坚守,有不悔。”
他看向天罗地网大阵外的天机星君,声音陡然提高:“天机,你听见了吗?我们回来了——但不是来改变过去的,是来……接受现在的。”
天机星君沉默了很久。
破界杵的金光在他身后闪烁,三千天兵严阵以待,整个魂潭被天罗地网围得水泄不通。
但他没有下令攻击。
他只是看着潭底那两个虚幻的身影,看着他们紧握的手,看着他们眼中那种……即使经历万年磨难也未曾熄灭的光。
许久,他开口:“所以,你们的选择是?”
“不取。”青音说,“我们不取回过去,不取改变命运,不取……抹去这万年的痛与爱。”
她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直视天机星君的眼睛:“我们接受这一切。接受龙脉崩塌,接受背叛与牺牲,接受跳下诛仙台,接受忘川血契,接受人间百年寻觅,接受最后的红莲业火——因为这一切,让我们成为了现在的我们。”
“即使现在的你们,即将彻底消散?”天机星君问。
“即使如此。”无咎平静地回答,“但我们不会彻底消失。我们的执念会融入龙脉,成为它的一部分,永远守护这片天地。而我们的爱……”
他看向青音,笑了:“会化作雨,化作风,化作阳光,化作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永远存在。”
青音也笑了。
她转向孟秋:“孟秋,撤掉屏障吧。这场战斗……该结束了。”
孟秋看着她,看着无咎,看着他们眼中那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他知道,他们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万年的执念,放下了改变过去的渴望,放下了……对悲剧的不甘。
他们选择了接受。
选择了以“不取”的姿态,面对既定的命运。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孟秋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不到。
但他尊重他们的选择。
他松开手,渡魂剑从膝上滑落,化作点点黑光消散。黑色的屏障也随之崩溃,化作漫天光点,融入夜色。
天罗地网大阵失去了阻挡,金色阵纹瞬间压下,将整个魂潭笼罩。
但天机星君没有下令攻击。
他只是挥了挥手:“撤阵。”
“星君?”天将不解。
“我说,撤阵。”天机星君重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天兵们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执行了命令。金色的阵纹开始消散,三千天兵收起了兵器,破界杵的光芒也逐渐熄灭。
魂潭重归平静。
只剩下天机星君、孟秋,以及那两个虚幻的身影。
“你们……”天机星君看着青音和无咎,“还有什么心愿?”
青音想了想,说:“我想……再听一次雨声。”
无咎补充:“人间真正的雨声,不是雨师降下的甘霖,是自然的、纯粹的雨。”
天机星君沉默了。
许久,他抬起手,对着夜空轻轻一挥。
没有神力波动,没有法术痕迹,但夜空中的云,开始聚集。
然后,下雨了。
不是青色的雨,不是带着净化之力的雨,就是最普通的、人间常见的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落在魂潭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落在岸边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落在青音和无咎虚幻的身体上,穿透过去,落到地上。
但他们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真好听。”青音轻声说,“无咎,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无咎握紧她的手,“和万年前,我们一起在人间听过的雨……一样好听。”
雨越下越大。
两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淡。
像被雨水冲刷的墨迹,一点一点,消散在夜色中。
在彻底消失前,青音转过头,对着孟秋的方向,说了最后一句话:
“孟秋,好好活着。替我们……看看这世间的雨。”
然后,她和无咎,化作最后两点光,升上夜空,融入雨幕,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
天机星君站在雨中,银袍被淋湿,但他浑然不觉。
孟秋瘫坐在潭边,仰头看着雨,任由雨水打在脸上,混着眼泪,一起流下。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这一次,是彻底的结束。
青音和无咎,选择了“不取”,选择了接受,选择了……以最温柔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
而他们的爱,他们的执念,他们的牺牲,将化作龙脉的一部分,化作人间的雨,化作三界的风,永远守护着这片他们深爱的天地。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是改变过去,不是颠覆命运,而是在既定的轨迹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不悔。
雨渐渐小了。
天边,泛起第一缕晨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有些人,一些事,一些爱,一些痛,将永远留在昨天。
留在那场雨中。
留在那声“不取”里。
留在……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