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天边泛起鱼肚白。魂潭的水面重新恢复平静,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红莲业火、魂魄交融,仿佛只是一场梦。
但孟秋知道,那不是梦。
他坐在潭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疲惫,苍白,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阿蛮靠在不远处的树下,已经睡着了,手腕上的骨珠还在幽幽发光,像在守护着什么。天机星君则早已离开,留下那枚玉珏碎片——现在它静静躺在孟秋掌心,温润依旧,只是其中的记忆已经回归主人,它又变回了一块普通的碎玉。
“结束了……”孟秋喃喃自语。
可真的结束了吗?
青音和无咎化作红莲业火,融入天地,成为龙脉的一部分。人间旱灾将因此平息,三界会重归安宁。从大局来看,这确实是最好的结局——牺牲两人,拯救苍生。
但为什么,他心中依然空落落的?
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孟秋握紧手中的碎玉,闭上眼睛,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中抓住那一丝违和感。
青音和无咎的执念确实化作了愿力,融入了龙脉。这点他感觉得到——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恢复平衡,那种因龙脉衰败而产生的滞涩感正在消散。
可如果他们的牺牲真的能彻底解决问题,那天机星君为何还要提出那个“交易”?用无咎的神魂补全龙脉,用回魂炉修复青音——这个计划看似完美,但仔细想来,却有几个疑点。
第一,天机星君为何要告诉他龙脉的真相?这应该是天界最高机密,连青音和无咎都不知道。他完全可以继续隐瞒,让孟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完成计划。
第二,如果无咎的神魂真能补全龙脉,那万年前龙脉爆炸时,为何不直接那么做?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先陷害无咎,再等他转世,再设计这一系列事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青音和无咎化作的红莲业火,真的能完全融入龙脉吗?
孟秋睁开眼,看向魂潭深处。
潭水依旧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但此刻,他能感觉到,潭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共鸣。
不是龙脉,不是灵气,是更古老的、更接近本源的——法则。
生死法则。
忘川法则。
孟秋猛地站起身。他想起来了——魂潭是幽冥与人间的缝隙,这里天然存在着生死界限的扭曲。而红莲业火在魂潭中燃烧,又在魂潭中消散,这整个过程,都可能被这里的法则记录下来。
就像忘川会记录每一个渡过它的亡魂。
魂潭,可能也记录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如果能回溯那个过程,如果能看清红莲业火消散时的每一个细节……
“阿蛮。”孟秋唤醒沉睡的巫女。
阿蛮揉着眼睛坐起来:“孟秋大人?怎么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孟秋说,“用你的通灵之力,帮我回溯昨夜红莲消散的过程。”
阿蛮怔了怔,看向魂潭,脸色微变:“回溯魂潭的记忆?这……这很危险。魂潭的法则比忘川更混乱,强行回溯可能会被反噬。”
“我知道。”孟秋点头,“但我必须这么做。我觉得……青音和无咎的牺牲,可能不是结束。”
“什么意思?”
孟秋将心中的疑点说了出来。阿蛮听完,沉默了很久。
“您怀疑天机星君还有隐瞒?”她最终问。
“我怀疑所有人都有隐瞒。”孟秋苦笑,“包括我自己——有些事情,我可能也忘了。”
阿蛮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好,我帮您。但需要准备一下。”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几枚黑色的药丸,自己服下一枚,递给孟秋一枚:“这是‘定魂丹’,能暂时稳固神魂,抵抗反噬。但药效只有一炷香时间——我们必须在一炷香内完成回溯,然后立刻离开魂潭范围。”
孟秋接过药丸服下。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识瞬间清明了许多。
两人走到魂潭边。阿蛮取下腕上的骨珠,开始念诵咒文。骨珠随着咒文的进行开始发光,一颗接一颗,连成一圈幽蓝色的光带。
“以吾之血,通幽冥之路。”阿蛮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骨珠上,“以吾之魂,窥往昔之影。”
骨珠的光芒大盛,化作一道光柱,射入魂潭。潭水开始翻腾,但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中心,出现了一面水镜。
水镜中,开始浮现画面。
是昨夜的场景。
红莲业火在潭上升起,无咎和青音相拥,记忆碎片回归,红莲合拢,化作光点消散……
一切都和孟秋记忆中的一样。
但就在画面即将结束时,孟秋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红莲完全消散前的那一瞬,有两道极细的光丝,从光点中分离出来,没有升上天空融入星辰,而是……向下,沉入了魂潭深处。
那光丝太细了,细到几乎看不见。如果不是刻意观察,根本不会注意到。
“停!”孟秋喊道。
阿蛮立刻稳住咒文。水镜中的画面定格在那一刻——漫天光点中,两道细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丝,正缓缓沉向潭底。
“放大那里。”孟秋指着光丝。
阿蛮额上渗出冷汗,显然维持回溯已经消耗了她大量灵力。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催动骨珠,将画面放大。
光丝在放大后变得清晰了一些。能看出,那是两缕极其微弱的残魂——不是完整的魂魄,甚至连碎片都算不上,只是……执念的余烬。
一缕是青色的,带着雨的气息。
一缕是金色的,带着剑的锋芒。
是青音和无咎。
他们没有完全消散。
他们在最后一刻,各自分离出了一缕残念,留在了魂潭里。
“他们还……”阿蛮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们还留下一线生机!”
孟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看着那两缕沉入潭底的光丝,脑海中飞快地思考。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留下残念?
是因为不舍?是因为不甘?还是……另有深意?
“继续回溯。”孟秋说,“看它们沉到哪里去了。”
阿蛮点头,继续催动咒文。水镜中的画面开始向下延伸,跟随光丝沉入潭底。
魂潭的底部,不是普通的泥沙,而是一片……虚无。
真正的虚无——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物质,甚至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那两缕光丝在这里飘荡了很久,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那里,悬浮着一块碎片。
一块黑色的、不规则的、边缘锐利的碎片。
孟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识那东西。
那是……诛仙台的碎片。
万年前,青音跳下诛仙台时,诛仙台因承受不住她燃烧帝姬血脉的力量,崩塌了一角。那块碎片坠入幽冥,不知所踪。
原来,它在这里。
在魂潭的最深处。
两缕光丝缓缓靠近碎片,像归巢的鸟,轻轻落在碎片表面。碎片开始发光——先是微弱的青光,然后是温暖的金光,最后,两种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茧状的光团。
光团里,隐约能看到两个蜷缩的身影。
很小,很脆弱,像未出生的婴儿。
但确实存在。
“他们在……重生?”阿蛮难以置信地说。
“不是重生。”孟秋的声音沙哑,“是……回溯。”
他想明白了。
青音和无咎化作红莲业火,融入龙脉,这是他们选择的“牺牲”。但在牺牲的最后一刻,他们分离出这一缕残念,不是不甘,不是不舍,而是……为了完成另一件事。
一件必须回到“起点”才能完成的事。
诛仙台,是他们一切悲剧的开始。
青音在那里跳下,无咎在那里失去她,万年的纠葛,千年的等待,百年的寻觅,都始于那一跳。
而现在,他们的残念回到了诛仙台的碎片上。
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尝试……”孟秋喃喃道,“回到过去?”
阿蛮倒吸一口凉气:“回到过去?这怎么可能?那是天道禁忌!”
“但诛仙台可以。”孟秋盯着水镜中的碎片,“诛仙台不是普通的刑台,它是天界用来惩罚重犯、斩断因果的地方。跳下诛仙台的人,不仅会肉身毁灭,神魂消散,连他们存在的‘因果’也会被斩断——这意味着,理论上,诛仙台拥有干涉时间的能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这块碎片,承载着青音跳下时的全部力量——燃烧的帝姬血脉,决绝的叛天之志,还有……她对无咎的爱。这些力量混合在一起,在魂潭这个生死界限模糊的地方,经过万年的沉淀,可能真的产生了某种……逆转时间的效果。”
水镜中的画面开始变得不稳定。魂潭的法则开始反噬,试图抹去这段“不该被窥探”的记忆。
阿蛮的脸色越来越白,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孟秋大人……我撑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孟秋急道,“我要看最后的结果——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阿蛮咬紧牙关,将最后一点灵力注入骨珠。骨珠的光芒刺眼到几乎要燃烧起来,水镜中的画面也终于清晰了一瞬。
就这一瞬,孟秋看到了——
诛仙台碎片上的光团,开始缓慢地……逆转。
不是生长,是回溯。
光团中的两个身影,从蜷缩的婴儿状态,逐渐“退回”到更早的形态——不是形态上的退回,是时间上的。
他们在沿着自己的因果线,向回走。
回到跳下诛仙台的那一刻。
回到凌霄殿对峙的那一刻。
回到龙脉爆炸的那一刻。
回到……一切悲剧开始之前。
他们要回去,改变过去。
“疯了……”孟秋喃喃道,“这简直疯了……”
逆转时间,改变历史,这是连天帝都不敢尝试的禁忌。因为时间是一条长河,改变任何一个节点,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时间线崩溃。
但青音和无咎,这两个已经“死去”的人,却正在做这件事。
用他们最后的力量,用诛仙台碎片这个“锚点”,用魂潭这个“缝隙”,尝试回到万年前,改写那场悲剧。
“他们能成功吗?”阿蛮虚弱地问。
孟秋没有回答。
因为水镜在这一刻破碎了。
魂潭的法则彻底反噬,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震飞出去。孟秋撞在树上,肋骨传来剧痛,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阿蛮更惨,骨珠碎裂,反噬直接作用在神魂上,她当场昏迷过去。
孟秋挣扎着爬起来,看向魂潭。
潭水已经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在魂潭深处,在诛仙台碎片上,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隙里。
青音和无咎,正在尝试……逆天改命。
---
与此同时,天界,天机殿。
天机星君站在观星台上,仰头望着星空。他手中的星盘在自动运转,无数星辰的轨迹在上面交织,形成一个复杂到令人眼花的图案。
他在推演。
推演龙脉的稳定程度,推演三界的未来,推演……某个不应该存在的变数。
星盘忽然停了下来。
停在了一个不可能的节点上。
天机星君的脸色变了。他拿起星盘,仔细查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时间线……在回溯?”他难以置信地喃喃,“这怎么可能?”
他立刻开始重新推演。这一次,他动用了全部修为,甚至燃烧了一丝本源,将推演的范围扩大到极限。
结果出来了。
时间线确实在回溯。
不是整个三界的时间,是……某个局部的时间。就像一条长河中,有一个小小的漩涡,正在逆流而上。
而这个漩涡的中心,指向一个地方——
魂潭。
天机星君放下星盘,闭上眼睛。他的神识穿越层层空间,投向人间,投向那片不起眼的深潭。
他看见了。
看见了魂潭深处的诛仙台碎片,看见了碎片上那个小小的光团,看见了光团中那两个正在“逆流”的身影。
“青音……无咎……”天机星君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你们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他睁开眼睛,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星辰的光芒。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青音和无咎真的回到过去,改变了历史,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改变。龙脉可能不会崩塌,无咎可能不会被陷害,青音可能不会跳下诛仙台,那场持续万年的悲剧,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但代价呢?
改变历史的代价,是巨大的。时间线的自我修正,可能会抹去现在的一切——包括那些因他们的牺牲而获救的人,包括那些因龙脉稳定而重获生机的大地,包括……这万年来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坚守与等待。
一切归零。
一切重来。
“不行……”天机星君握紧拳头,“不能让你们这么做。”
他转身,走向殿外。
“来人!”他喝道。
一名天将立刻现身:“星君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天机星君的声音冰冷,“封锁幽冥与人间的所有通道,尤其是魂潭附近。调遣三千天兵,布下‘天罗地网’大阵——我要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魂潭。”
“是!”天将领命而去。
天机星君走到殿门口,看着远方。他的眼中,有犹豫,有挣扎,但最终,化为决绝。
“青音,无咎,”他轻声说,“对不起。但这一次……我必须阻止你们。”
他化作一道银光,飞向人间。
而在他身后,星盘上的星辰,开始混乱地闪烁。
像在预示着一场……
席卷三界的风暴。
---
魂潭边,孟秋勉强处理好阿蛮的伤势,将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但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他必须去魂潭深处。
必须找到那诛仙台碎片,必须阻止青音和无咎——或者,帮助他们。
他不知道哪种选择是对的。阻止他们,意味着让他们接受现在的“牺牲”,让他们的爱、他们的等待、他们的痛苦,都成为既定的事实。帮助他们,意味着可能引发时间线的崩溃,让三界陷入更大的混乱。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
他不能让他们独自面对这一切。
即使要逆天,即使要与整个天界为敌,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孟秋走到魂潭边,深吸一口气,将忘川令按在胸口。
“以忘川镇守者之名,”他开始念诵古老的咒文,“开幽冥之路,渡未亡之魂。”
忘川令爆发出刺目的黑光。黑光所过之处,魂潭的水自动分开,露出一条通往潭底的小径。
孟秋踏上小径,一步步向下走去。
越往下,压力越大。魂潭的法则在这里扭曲得更加厉害,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模糊。他感觉自己在同时走向过去、现在和未来,每一步都踏在不同的时间点上。
终于,他到达了潭底。
那片虚无之中,诛仙台碎片悬浮在那里,散发着微弱但坚定的光芒。碎片上的光团已经比刚才大了不少,里面的两个身影也更加清晰。
孟秋能看到青音的脸,能看到无咎的眼睛,能看到他们紧紧相握的手。
他们在沉睡。
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所以他们选择了沉睡,让本能带着他们回到过去。
孟秋走到碎片前,伸出手,想触碰那个光团。
但手指在距离光团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光团内部,正在上演的画面——
那是万年前的凌霄殿。
青音挡在无咎身前,面对天帝,面对满殿神将,一字一句地说:
“今日,谁要动无咎,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然后,她燃烧帝姬血脉,化作青光,带着无咎冲出大殿。
画面切换。
是诛仙台。
青音站在台边,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是决绝,也是不舍。
“无咎,”她轻声说,“等我回来。”
然后,纵身跃下。
画面再换。
是忘川渡口。
青音签下血契,用味觉换时间,用情丝换生机,用眼睛换……一线希望。
“只要他能活,”她说,“我什么都愿意。”
一幕幕,一场场,像走马灯,在光团中流转。
那是青音和无咎的过去,是他们的爱,是他们的痛,是他们的……执念。
孟秋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回去。
不是因为不甘,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太痛了。
万年的等待,千年的寻觅,百年的牺牲,每一刻都刻骨铭心,每一秒都痛彻心扉。
这样的痛,他们不想再经历一次。
也不想让彼此再经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