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
骨头在响。
不是一根,是每一根。阿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又亢奋到颤栗的脆响。
它跪伏着,巨大的颅骨死死抵着那片凝固成血痂的暗红地面。地面很硬,像风干了千年的血块,脚掌踩上去,黏腻的触感顺着骨缝往上爬,但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活物心跳般的温热。
它不敢抬头。
空洞的眼眶里,那两团幽蓝色的魂火,已被彻底染上了一抹不祥的青黑。魂火中心,一缕暗金色的火焰,像一根烧红的钉子,穿透了它的魂,死死钉在那里。
那是王,赐予它的……烙印。
阿豹的骨翼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抖动。不是恐惧,是兴奋!是一种饿了千年的野狗终于啃到龙骨的狂喜!
就在刚刚,王,那个从井底爬出来的疯子,这个“狂虎炼狱”的绝对主宰,将一团还在像心脏般搏动的、混合着黄风大圣本源妖力的血肉,扔到了它面前。
“吃了它。”
王的声音,沙哑,冷酷,像两块墓碑在摩擦。
它吃了。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用嘴,而是直接将那团血肉按进了自己的胸腔,任由肋骨像利齿一样将其“啃食”!
它能“尝”到那肉块里,属于黄风大圣的、带着风沙味的恐惧与不甘。
味道……好极了!
“轰!”
力量在它这具骨头架子里,炸开了!青黑色的风,混着暴虐的煞气,像一群被火烧了尾巴的疯狗,在它每一根骨头里乱窜、撕咬!
痛!啊——好痛!
像骨头被一根根拆下来,扔进磨盘里碾成粉,再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粉末,混着岩浆重新捏成骨形!
可又好……爽!
它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被撑裂,又被一股更霸道的、属于王的力量强行聚合。更粗!更硬!骨头表面,一层淡淡的青黑色光晕在流转,像是给它这身白骨,刷上了一层淬了剧毒的骨釉。
它的体型,暴涨了一圈。气息,更是从化煞境初期,一口气,冲到了圆满!
“你是……三。”
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冷酷。没有“当家”,只有一个数字。
阿豹的魂火,猛地一跳。
三?
它?
它……阿豹……一个在黑风寨当差时,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当零嘴拆了吃的骨头架子。一个在别的妖王洞府里,连上桌当菜都不配,只能被扔进锅里熬汤底的边角料。现在……成了这片新地盘的……第三号?
这片地盘,可是吞了一个妖王才啃下来的!这片地盘的主人,可是连西天佛祖的戒尺、北方神君的冷眼都敢硬接的疯……狂王!
阿豹的骨嘴,不受控制地张合着,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它想表达忠诚,可它“看”着前面不远处,那个同样单膝跪地的、更强壮的背影——虎先锋,如今的“二”,脸颊上两道深可见骨、还在流淌着暗金色力量的“二”字血痕,又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王,不需要废话。王,只看猎物。
“谢……王!!”
最终,阿豹用尽全身力气,从魂魄深处,挤出了这句含混不清的咆哮。
然后,它把头颅埋得更低。它用这种最原始、最卑微的方式,向它的新王,献上自己的一切。包括……未来某一天,被当成食物的……觉悟。
……
“狂虎炼狱”里,没有白天黑夜。穹顶那片蠕动的血肉薄膜,永远投射着令人心慌的、血色的阴影。偶尔,薄膜上会鼓起一张张模糊的人脸,无声地张嘴,吐出几个混杂着铁锈味的血泡。
阿豹,如今的“三”,正拖着一具刚被扭断脖子的豺妖尸体,走向“炼狱”边缘的一个深坑——那是王的“食槽”。
“噗通。”
尸体被扔了进去。坑里,十几具小妖的尸体堆叠在一起,黏稠的血浆没过脚踝,踩上去“咕叽”作响。
“三爷,这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旁边,一个断了只角的牛妖凑过来,瓮声瓮气地问。
阿豹空洞的眼眶,扫过那具豺妖的尸体,魂火闪了闪。它没有回答,而是伸出骨爪,粗暴地撕开豺妖的肚皮,从里面掏出一块刻着狮子头的令牌。
“狮驼岭的探子。”阿豹将令牌捏碎,声音像骨头在摩擦,“它在偷听。”
偷听什么?
偷听这炼狱里,无处不在的低语。
那些低语,从骨刺的缝隙里渗出来,从墙壁蠕动的血肉里钻出来。
“……猴子……花果山……宴席……”
“……血……好多血……狮驼岭的血池……又满了……”
“……天庭……天庭的狗……在找……在找那只猴子……”
这些是王的梦话,是王的呓语,也是这座“厨房”里唯一的背景声。
牛妖闻言,不屑地“嗤”了一声:“那帮没脑子的蠢货!还真信了猴子能带它们掀翻天?不过是西边那群秃子,想借刀杀人罢了!”
“哪儿都一样。”阿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以前的黄风大圣,不也一样?背地里拿咱们炼丹。咱们妖,不就是给人、给神、给佛、给更强的妖,当口粮,当材料的命吗?”
周围的小妖们,都沉默了。这是刻在它们骨子里的、无法挣脱的宿命。
“但现在……不一样了。”阿豹缓缓转过身,它那闪烁着青黑色魂火的眼眶,扫过在场的所有小妖。
“王……也吃。”
“但王……会让猎物,变得更肥美。”
阿豹抬起骨爪,指了指自己暴涨了一圈的、泛着青黑光泽的骨架。
“我吃了王的赏赐,我变强了。”它又指了指远处,正在用一根巨大腿骨当武器,将一块顽石砸成粉末的虎先锋。那位“二”,气息比之前更加暴虐、更加深不可测。
“二,也吃了。”
“王,从不吝啬他的‘剩饭’。”
“只要你忠心,只要你够狠,只要你能为王,拖回更美味的猎物……你就有机会,分到一块骨头。”
“你们……”阿豹的骨嘴,缓缓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一道裂开的伤口。“想不想……尝尝?”
咕咚。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所有小妖的眼睛,都红了。
是啊。与其被别人不明不白地吞了,不如跟着一个能让自己也变强的王!哪怕……只是为了能多咬别人一口!
“三爷!我们都听您的!听王的!”
阿豹满意地点了点头。它知道,这座刚刚建立的“狂虎炼狱”,根基,已经稳了。
它抬起头,望向“炼狱”的最深处。那里,是王的“王座”。一个由无数惨白的、扭曲的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高台。高台之上,终日弥漫着黑色的、混杂着风与火的煞气。王,就在那里。
像一尊亘古长存的魔神雕像。但所有妖都知道,王醒着。
他的“饿”,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领地的每一寸角落。他在等。等下一个,值得他亲自“下厨”的……主菜。
……
黑。
黏稠得像化不开的血痂。
我坐着。坐在骨头堆上。
不,是“它”坐着。
这具身体,是我的厨房,也是我的牢笼。
“呼噜……呼噜……”
喉咙里,低吼压不住。像坏掉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着血腥味的火星。
饿。
好饿。
吞了一个妖王,连骨头带魂魄嚼得粉碎。可胃里那团黑色的火,烧得更旺了。
火苗,在舔我的魂。
“孩子……小小的骨头……”
“井……好黑……好潮……”
“棺材……好硬……砸不烂……砸不烂!!”
破碎的呓语,从我胸腔里、喉咙里、甚至骨缝里挤出来,不成调。
我伸出爪子,暗金色的虎爪,在空气中,无意识地划过。
“嗤啦。”
一道漆黑的空间裂痕,像一道睁开又闭上的眼。
风。
我能感觉到风。不是我肚子里的那种“脏风”。是外面的风。
风里,有好多味道。
花果山……一只猴子……好大的气味……像一颗烧红的太阳,又香,又刺鼻……
哈!
一场宴席。
一场早就写好了菜单的……盛大宴席。
请柬发给了天下妖王。菜名,是“反攻天庭”。主厨,是西天那群假惺惺的秃子。
他们想把北方那个黑影子的餐桌,掀了。然后,摆上自己的碗筷。
“嘎嘎……嘎嘎嘎嘎……”
我笑了。笑得骨头发颤。
去吗?去那只猴子的宴席上,抢块肉吃?
不。
不去。
那是剩菜。
我不吃剩菜。
我要吃……就吃那个掌勺的厨子!
还有……北方那个……黑色的影子……那道菜的味道……更香……更醇……
我缓缓低下头,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竖瞳,穿透重重黑雾,落在下方。
我的“厨房”里。
我的“食材”们,正在忙碌着。
“二”,那个虎先锋,正用我赏他的力量,把一个不听话的小妖,一拳,砸成了肉泥。
嗯,不错。够狠。
“三”,那个骨头架子,正在教一群新来的小妖,怎么把敌人的骨头,拆得更干净。
嗯,很好。够细致。
他们,都是我延伸出去的……牙,和舌头。
他们会帮我,把更多的“食材”,拖回这个厨房。
然后,我会把它们……一个个,洗干净,腌入味。
再……
吃掉。
我的视线,从它们身上挪开,重新望向无尽的虚空。
天庭。
灵山。
北方的……神君。
一张巨大的、写满了菜名的菜单,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我的喉咙里,滚出压抑不住的、饥渴的低吼。
“快了……”
“都别急……”
“等我……把厨房收拾干净……”
“就亲自上门……”
“尝尝你们的脑仁……”
“是什么味道……”
王座之下,阿豹猛地打了个寒颤。它抬头,只看到那团笼罩王座的黑雾,剧烈地翻滚了一下,一只巨大的、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眼睛,在雾中缓缓睁开,漠然地瞥了它一眼,又缓缓闭上。
一股让它魂火都快要熄灭的恐怖饥感,一扫而过。
它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王……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