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小姐先前的指引，前面就是贵府了。“
“这么快？我还没玩够呢，让雪枫载着我在城里再兜一圈可好？“
“太晚了，再不回去，府上该着急了。“
“无妨，家里头还当我在闺房里装乖呢！明日那些个琐碎事，左右也躲不过，倒不如今夜玩个痛快！“
“那委实不巧了。明日我亦有要事在身，恕我不能久陪。”
“哈！咱们这算不谋而合了？还说不巧，分明是巧的很，你究竟什么事，才到这里来，是很重要的事么？”
“算是吧。”
“那还好，总归不枉你这番奔波。我就不同了，整日面对的净是些无趣的应酬。“
“以小姐的胸怀，竟然也会感到无趣。“
“否也，佛祖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咱们生活的世界，叫做娑婆，娑婆即是烦恼，即便是观音菩萨，面对众生时，也要背身倒坐，叹息众生不肯回头，我又何人，能比菩萨还潇洒？”
“听你这么一说...感触良多啊！“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三更梆子响过两巡，长街上人影稀疏。几个醉汉歪在酒肆门口哼着小曲，食摊小贩们虽未急着收摊，却也少了白日的喧嚣，只剩几盏油灯在夜风中摇曳。市声渐稀，唯独几座阁楼仍亮着灯火，琵琶与牙板声断续从雕花窗棂间溢出，
二人与那对父女作别，牵着马折进一条窄巷，夜露渐重，石板路上浮起一层湿漉漉的凉意。野外的花香混进夜风，似有还无地撩过人的鼻子。
他们的对话依然充斥着诙谐与活力，可彼此也都了然接下来的分别，这条路离白府只隔了几个巷口，但苏逊没法陪她到最后。
白槿宜背负着双手，脚步七拐八拐，本该直行的青石板路，硬是被她踩出曲曲折折的线。
她心知这段奇遇已到尽头。“骑着雪枫跑一圈“，不过是随口说说。离家的时间已经太长，寸心和自己分手后，还不知会不会去原地寻找自己，即便像往常一样翻墙溜回闺阁，在无人掩护的情况下，也难保不会惊动那些府里的下人。
可难得碰到这样一个不错的家伙，不仅见识要远远超过书院里的夫子，本事也大得没边，轻轻出手便将那些鼠辈尽数扫退，神勇之姿好比天神下凡，但这样了得的人物，偏偏愿意包纳自己的冒失和无知，哪怕是听自己胡说八道，眼底也依然带着笑容。
他还说北疆的星空远要比这里盛大，尤其是入冬时，穹顶低垂得叫人疑心伸手就能摘颗星子。听他描述时，白槿宜的脑海里不自觉就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曾经有一颗星星，孤零零漂浮在宇宙中，四野是亘古的寂寥，银河璀璨却从不肯为她停驻。
终于等到某天，另一颗流星曳着光尾一闪而过，那刹那的光华，虽然不及太阳灼热，却能让被冰封的天地重现一丝暖意。
那一刻，孤星忽然很想抓住它的光尾，觉得只要跟在他的后面，就一定可以到达有光的地方。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的心绪正应了前几日那番话“像是看见新抽的柳芽在风里晃...“
当初那句无心之言，如今竟成了脚下延伸的路。明知前方终有尽头，却仍贪恋这一刻的漫步。
“又好比在集市上逛得好好的...“
薛大无疑便是那只野狗，他将自己撞进泥坑，结果老天真就降下来一个笑容比太阳公公还璀璨的天兵伸手拉她。
苏逊心里也怅然。
他生性端凝，少有纵情孟浪之举，自打束甲从军，历过几番生死，便愈发讲究个持心如秤，遇事常以理智为先，并不肯教半分私情乱了方寸。
然而今夜，一颗心却像是风中摇曳的旌旗，不能安稳。
这丫头，倒真是迥出常流，看着白槿宜一步三摇的身影，苏逊忍不住这样想，
寻常闺阁女儿到她这般年岁，正该对镜簪花、细数嫁妆，她却束起一头乌丝，扮起了男装，那股利落劲儿倒比寻常的世家子弟还要意气三分。
他长这么大，倒也算见识过各色女子，有那等礼数周全的，行止坐卧皆合分寸，连衣袖该垂几寸都量得精准。也有所谓才情横溢的，借诗会传递花笺，却借着联句暗探家底。
偏是这个夜游的野丫头，活像他小时候捡的那只花斑猫，明明淋得透湿发抖，被拎起来还非要挠他下巴。他倒也不嫌这猫凶，只是看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顺眼，就裹进外衫带回家了。后来天一亮，它就不见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可是这样不也挺好么？本就是萍水相逢，如此岂不落得洒脱？
他微一运气。一段带着异域情调的旋律，就这么滑出了喉咙。
那是首蛮族的小调儿。那年驻守边关时，他常听牧人围着篝火哼唱。词儿虽听不懂，调子却记得清楚，像是荒野上的风，总是在最高处忽然低旋，此刻他哼着这曲子，声音里也带着那股劲儿，似乎将未尽的炽热都卷入了苍凉里。
白槿宜虽不懂词中真意，却一下就被这首调子摄住了心神。那曲子时而如地火奔涌，烫得人心头发热；时而似星河低语，在耳边落下细碎的星光。就在情韵最浓处，恍若看见千骑踏过荒原，将天地间最本真的壮美与哀愁，都化进了那沙哑的嗓音里。她听得入迷，连苏逊何时唱完都没察觉，直到额头“咚“地撞上巷口的槐树。
“怎么？“苏逊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到家门口了，等不及了？“
“你才到家门口，你才等不及...“白槿宜听出他的调侃，言外之意是自己家里住在树上，她揉着额角正要发作，忽然一缕发丝被轻轻挑起，苏逊指尖拈着朵完整的花瓣，正从她散乱的鬓发间取下。
在他完成摘花动作后的静默里，她颊上的羞恼已不自觉转作微热，
“...这怪里怪气的什么歌？“
“荒原上捡来的调子，“他松开手，任花瓣飘落，“算是临别的馈赠。”
“你人古怪，捡的曲子也古怪。“白槿宜轻揉额角，小声哼哼。“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想要名字那也好办，有了。“苏逊突然正色，“就叫引木。”
“什么意思。”白槿宜一怔。
“古有琴音引凤，我这调子，偏生引人入木。“
“胡扯！“她突然笑出声，眼睛亮得像捉住了什么把柄，“瞧你穿得人模人样，肚子里却没半点墨水。我虽是个姑娘家，也知道引人注目是形容词。你拿来安在曲子上，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我倒不这么认为。“苏逊摇晃着脑袋，朝树干瞄了一眼，“你看这引木，引木，'引'人入'木'。“说着，目光从树干移到她额头，“专引得小姐入木三分！“
“好啊，你是在变着弯儿的骂人！“白槿宜眼睛倏地睁圆，抬脚便去踩苏逊的脚尖，却被他早有预料般后撤半步躲开。她这一踩落了空，身子跟着往前一倾，差点又和人撞了个满怀。
远处渐次亮起几盏灯笼，暖光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晕开。两声犬吠过后，巷子里起了阵风。
“是你家的狗么？”
“不错，我家的狗专咬坏人。“
“那么我便送到这里吧，再往前倒显得不识趣了。”
“哼，这次倒乖。”
话音方落，两人之间蓦地静了。白槿宜收住脚步，朱门近在眼前。苏逊亦是会意，于是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他转身去抓雪枫辔头，脚刚迈出一步，后领却突然一紧。
“等...一下...“
原来是白槿宜伸出手指，揪住了他的领缘。
苏逊侧目时，只看见她发顶一缕翘起的碎发随呼吸轻颤。
“托卡。”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脑袋几乎要埋进前襟里。
话音未落，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高举双手，三起三落庄重得像在祭祀天神，紧接着拽住自己袖口原地旋了半圈。
“做什么？”苏逊挑眉，像是在看一本装反了的书。
“谢谢。”白槿宜的脸上写满了扭捏。“虽然你这人蔫儿坏，说话又刻薄，时不时还要卖弄一番...“
“但今晚多亏你搭救，我才没事，所以....谢谢了。”说罢，她吐出一口气，样子有点释怀。
“哦？哦！”苏逊一愣，随即恍然。“那你直接称谢便是，何苦学这些怪模样。“
“这不是你教的蛮族大礼么？我这不是为了应景吗。“这下轮到白槿宜发楞了。
“那是我随口编来逗你的，谁让你先踩了我的脚。“苏逊轻飘飘地说道。
白槿宜瞬间呆住了，待反应过来时，苏逊早已翻身上马。
她抬眼望去，那少年正勒马回望，一声颇显放肆的轻笑跟着传来：“不过姑娘的身段倒是不赖，比那些对镜开屏的孔雀可好看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