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虎谷,辰时。
最后一根横梁被雁七稳稳架上屋顶,雁三在下方喊:“往左半寸——好!”
铁背熊掌一拍,玄铁钉深深嵌入木梁。
“成了!”雁三抹了把汗,从梯子上跳下来。
白寅站在新建成的正堂前。三间青石为基、铁木为骨的屋子,瓦片在晨光下泛着淡青色。屋檐下挂着块新制的木匾,空着,等题字。
“按《九品衙署营造规格》,正堂三间,厢房四间,库房一间,哨塔基座已打好。”雁三翻开随身册子,“围墙三十丈,以青冈石垒砌,高八尺。总计用工七日又三个时辰,耗铁木三十方,石料……”
“好了好了,”锦鸡妖落在哨塔基座上,“雁三哥,你念得我头都晕了。”
老松头慢悠悠走到白寅身边:“队……长……可……要……题……匾?”
白寅点头。他伸爪,爪尖金光微闪,在木匾上刻下三个字:
巡尉府
铁背凑过来看:“巡尉府?不叫白府或者虎威堂啥的?”
“规……矩……”老松头说。
“真麻烦。”铁背嘟囔。
雁三笑着收起册子:“白巡尉,活儿算是给您干完了。按工房规矩,您得在这验收文书上按个爪印。”
他递过一张黄纸文书。
白寅仔细看了一遍。材料清单、工时记录、验收标准,写得清清楚楚。他伸出右前爪,在文书末尾按下爪印。
雁三小心收好:“成!回头我交到工房,这趟差就算结了。工钱您看给结一下。”
“多少?”锦鸡妖问。
“两个匠妖,十日,包三餐,总共……”雁三算了算,“十四颗下品灵石,或者折算成功德点,大概一点四功德。”
铁背瞪眼:“这么贵?”
“按规办事嘛。”雁七插话,“咱哥俩这手艺,值这个价。”
白寅从乾坤袋里取出个小布袋,推给雁三。里面是十五颗下品灵石。
“这……”雁三一愣。
“多的一颗,辛苦钱。”白寅传念。
雁三脸上笑开了花:“白巡尉大气!以后衙署要修补、扩建,尽管找咱哥俩!保证给您优惠!”
他收了灵石,又压低声音:“对了,白巡尉,按惯例,新衙署落成,得请左邻右舍吃个暖府宴。山神府那边,得送份请柬。附近的村落头人、精怪头领,也该请一请——这是人情,也是规矩。”
白寅点头。这些琐事,前世的他或许会嫌烦,但现在他明白,这是扎根必须的步骤。
“请柬我来写!”锦鸡妖自告奋勇,“我以前给风信司打过杂,会写官样帖子!”
“吃食我去弄!”铁背拍胸脯,“山里野味多的是!”
老松头说:“老……夫……去……通……知……附……近……树……精……草……灵……”
分工明确。
午时,请柬发了出去。
未时三刻,第一拨客人到了。
是三个穿着粗布衣的人族老汉,看着像附近村子的里正。
“小老儿赵家村赵有田,携李家沟李老栓、王家坳王石头,拜见白巡尉!”为首的老汉躬身作揖,手里提着两只肥鸡、一篮鸡蛋。
白寅上前,微微颔首。
铁背接过礼物:“几位老丈,里面请!茶马上就好!”
赵有田却站着没动,搓着手:“白巡尉,小老儿……其实还有件事。”
“说。”白寅传念。
“是这么回事,”李老栓接话,“我们三个村子,这半个月,丢了四个娃。”
白寅眼神一凝。
“丢了娃?”铁背凑过来,“被狼叼了?”
“不是狼,”王石头摇头,“狼叼娃会留血迹、撕衣裳。可这四个娃,都是夜里在自己屋里没的。门窗好好的,被褥整齐,就像……就像凭空蒸发了。”
赵有田压低声音:“村里老人说,这是拍花子——专偷童男童女的邪祟。我们报过山神府,可鹤翁大人说,没证据,不能立案。让各村自己加强巡夜。”
“可我们哪懂这个啊!”李老栓苦笑,“昨儿夜里,赵家村又差点丢一个,那娃他娘起夜看见个黑影趴在窗户外头,一喊,黑影就没了。”
三人眼巴巴看着白寅。
“白巡尉,您现在是咱们这片的巡尉,这事……您能不能管管?”赵有田问。
白寅沉默片刻,点头。
“太好了!”三人连连作揖,“白巡尉大恩!”
“细节。”白寅传念。
赵有田连忙说:“四个娃,都是六到八岁,两男两女。失踪时间都在子时到丑时之间。家里都没听到动静。哦对了——娃失踪前,都说过梦里见到‘亮晶晶的星星’。”
亮晶晶的星星?
白寅记下。
“先……入……席……”老松头慢悠悠招呼,“案……子……容……后……再……议……”
申时,第二拨客人到了。
是精怪。
领头的是一头老灰狼,毛色灰白,左眼有道疤。它身后跟着一只穿山甲精、一只獾精,还有几只小精怪。
“青玄山东麓,狼谷灰牙,携诸位邻里,恭贺白巡尉开府。”老灰狼口吐人言,声音沙哑。它带来的礼物是几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原矿。
白寅还礼。
灰牙打量了一下衙署,点头:“位置选得不错。易守难攻。”
“您老有眼光!”铁背得意,“我挑的!”
“不过,”灰牙话锋一转,“白巡尉可知,为何这栖虎谷多年无主?”
白寅看向它。
“三十年前,曾有个筑基期的人族散修想在此建洞府。”灰牙缓缓道,“结果三个月后,人不见了,洞府里只剩下一摊血。山神府来查过,说是修炼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它顿了顿:“二十年前,又有一窝狐妖想占这谷。住了两个月,老狐疯了,天天说谷底有东西跟它说话。小的们吓得全跑了。”
穿山甲精接话:“俺们挖洞的都知道,这谷地底下,有股子阴气。不重,但绵绵不绝。白巡尉,您住这儿,夜里可听到什么怪声?”
白寅摇头。
“那最好。”灰牙说,“但愿是俺们多虑了。总之,白巡尉,既然您开了府,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东麓这片,精怪之间有什么纠纷,您说话,俺们给面子。但人族那边的事……”
“一视同仁。”白寅传念。
灰牙盯着他看了几秒,点头:“成。有您这句话,俺们踏实。”
精怪们被请进厢房。
酉时,山神府的人到了。
来的不是青玄道人,也不是鹤翁或赤枭。
是个生面孔——一个穿着青色吏服、瘦高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文吏,带着两个随从。
“下官山神府文书房主事,胡文。”文吏拱手,笑容标准,“奉山神大人之命,特来恭贺白巡尉开府之喜。山神大人公务繁忙,特命下官送来贺礼。”
随从捧上一个锦盒。
白寅打开,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枚小小的山形玉印。
“此乃青玄山巡尉副印,”胡文解释,“与您的正印配套。日常公文往来,用副印即可。正印需呈报天枢院或应对上官查验时使用。”
“替我谢过山神大人。”白寅传念。
“一定带到。”胡文微笑,随即压低声音,“白巡尉,下官还有几句话,算是……同僚之间的联络。”
白寅示意他说。
胡文拱手后,压低声音:
“白巡尉,按《九品巡尉职权例》,您的辖区是青玄山东麓栖虎谷一带,方圆约十五里。具体四至,以勘界时插的界旗为准。”
他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展开:
“您看,这里—栖虎谷,往东到老鸦岭,往南到青苔溪上游,往西到断角崖,往北到黑松林边缘。人族村落三个——赵家村、李家沟、王家坳都在此范围内。精怪聚落两处:狼谷灰牙那一支,还有南边石潭的几只水精。”
白寅看着地图。十五里范围,地形复杂,但至少实际可管。
“辖区内的治安、税收、纠纷调解,都归您。”胡文收起地图,“但有三条:第一,不得越界执法;第二,重大案件须及时上报山神府;第三,每年需完成基础税额和治安指标,否则考评降等。”
他顿了顿:“赵家村丢孩子的事,鹤翁大人已经知道了。他说,这是您辖区第一案,正好给您试试手。按例,巡尉有七日初查权,若七日内找不到线索,须移交山神府。若破了案......功德奖励不少。”
“明白了。”白寅传念。
胡文拱手告辞。
戌时,宴席开了。
正堂摆了两桌,一桌是人族里正们,一桌是精怪头领。铁背烤了整只野猪,老松头用木杖催生出些新鲜野菜,锦鸡妖从溪里抓了鱼。
气氛有些微妙。
赵有田几个老汉,不敢跟灰牙那桌离太近。精怪们则自顾自撕扯烤肉,狼吞虎咽。
白寅蹲坐在主位——一张铺着兽皮的石椅上。他不能说话,便由锦鸡妖代为招呼。
“诸位,今日白巡尉开府,往后东麓这片,还望大家多多帮衬!来,举杯!”
众人举杯。
酒是铁背从山神府工房买来的最低档的糙米酒,涩口,但够劲。
三杯下肚,话匣子开了。
李老栓叹气:“白巡尉,不是俺们不信您。可丢孩子这事,邪门啊!村里人都说,是不是得罪了哪路山神爷……”
灰牙嗤笑:“山神爷要童男童女作甚?俺们精怪修炼,也不兴吃人那套——损阴德,遭天劫。”
“那会是啥?”王石头问。
灰牙撕了块肉:“俺看,八成是修邪法的。人族里,总有那么些不走正道的。”
赵有田脸色难看:“灰牙头领,话不能这么说……”
“实话实说。”灰牙舔舔爪子,“俺们东麓的精怪,这些年安分守己。倒是你们人族村落,隔三差五就有游方道士、野和尚路过。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污纳垢?”
眼看要吵起来。
白寅爪子在石桌上轻轻一磕。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安静了。
“查。”白寅传念,目光扫过众人,“三日内,给你们交代。”
赵有田连忙拱手:“有白巡尉这句话,俺们就放心了!”
灰牙也点头:“成。需要俺们出力的,白巡尉尽管开口。”
宴席继续,但话题转了。
灰牙说起东麓的地界划分,哪里是狼谷的地盘,哪里是獾洞的领地。赵有田则说起各村田亩、水源的旧怨。
白寅静静听着。这些琐碎的、具体的纠纷,才是青玄山东麓的真实面貌。
亥时,客人们陆续散去。
衙署安静下来。
铁背打着饱嗝收拾残局。老松头在溪边清洗碗筷。锦鸡妖飞上哨塔基座,负责第一轮守夜。
白寅走进正堂。
堂内陈设简单:一张公案,两把椅子,一个文书架。墙上空着,还没挂画。
他在公案后坐下,取出胡文给的那本《考评细则》。
翻看几页,眉头微皱。
细则里,对“案件破获率”“税收完成度”“纠纷调解成功率”都有明确指标。达不到,扣分。超出,加分。
但有些条目很模糊——“妥善处理与地方势力关系”“维护辖区稳定”。
什么是妥善?什么是稳定?
全看上峰怎么解读。
他又想起赵有田说的“亮晶晶的星星”。
以及灰牙说的“谷底有东西说话”。
还有胡文那句“三日期限”。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白寅纯白的皮毛上镀了层银辉。
他闭上眼,运转因果视界。
视野中,无数细密的因果线在衙署内外交织。客人们留下的痕迹、宴席上的交谈、那些担忧与期待……
而其中几根线,颜色格外暗淡,透着不祥。
它们从衙署延伸出去,指向东麓深处某个方向。
白寅睁开眼。
“铁背。”他传念。
“在!”铁背跑进来。
“明日,你跟我去赵家村。”
“老松头。”
“老……夫……在……”
“沟通地脉,查查这栖虎谷地下,到底有什么。”
“锦鸡妖。”
“队长请吩咐!”锦鸡妖从窗外探头。
“天亮前,把东麓最近三个月所有陌生面孔——人也好,妖也好——都打听一遍。”
“是!”
任务分派完毕。
白寅起身,走到堂外。
夜空清澈,星辰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