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马真棒,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北疆的马都这么棒?”
“它叫雪枫,虽是匹好马,可不算纯正的北疆马,是北疆马和库特马杂交出来的,体型要比北疆马高大,耐性也强,但速度却是不及蛮人的马。”
“蛮人的马有多快?”
“很快,跑起来就像风,就算是雪枫,也追赶不上。”
“你在天上担着什么职务,莫不是给普贤菩萨养马?整日里闲着没事,只等菩萨有事出门,便一溜烟钻进马棚立正站好,再给菩萨执鞭坠镫?”
“我并非你所谓的神将,因此没有仙职……普贤菩萨的坐骑也不是马,而是六牙白象,要进也是进大象棚。”
“是这样吗?我却见过一类神道,说是神道,其实就是力巴儿,专门负责牵马的勾当。它每次露面,旁边总有人念顺口溜:‘小小马童听我言,主人上马扶上鞍,山高路远慢点走,遇到平坡你加鞭。”
“你说的大概是丧仪上的纸扎,那厮也算不得神仙,而是给死人殉葬用的。”
“正是葬礼上见的。我觉得那厮与你也不甚相像,却比你更可爱一点,尤其脸蛋上两抹腮红。”
亥时三刻,万籁俱寂。白槿宜与苏逊并骑数里,身体隔着一臂的距离,如此行了二三里,终是白槿宜先绷不住,开始向苏逊问了几句闲话,得知他是从北疆来的,少女的话茬子便立马噼啪作响,连带着马蹄声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她甚至还想在苏逊面前展露一下自己骑马的本领,好似临到行程将尽,才终于想起自己也是一个好骑手。
但苏逊却说“雪枫听不懂阖州话”,巧妙回绝了她,他并非小气,只是直觉上有点不放心,生怕自己刚松口,她下一刻便唿哨一响,带着自己满山遍野的乱窜。
白槿宜自然不信这套说辞,时而起哄,时而扬声催促他策马加速,但苏逊始终不为所动,缓辔而行。
这一路的拉扯倒让二人关系渐趋熟稔。白槿宜不觉抛却了所谓的男女之防,
而苏逊经过这一路磨合,多少也能跟上她的节奏。他受父辈嘱托,不能轻易泄露身份,便只拣驯马、捕猎、滑冰等琐事来谈,偶尔也配合一下白槿宜的天马行空。
比如白槿宜问他乃蛮人厉害还是你厉害,他便说:“这要看情形,如果是比忍耐的话,乃蛮人就要略胜一筹,一个受过训练的乃蛮士兵可以雪地里蹲守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而我只会在他们蹲守时,偷走他们所有的干粮。“
待她追问,乃蛮人和你谁更能打,他便说,要是乃蛮人空着手,而自己手里有刀,自然是他占上风。但要是他拿着长矛,自己只有把刀,那他得就要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自小长于侯府,虽有父亲兄弟相伴,却因兄长早年被带入军中,父亲又日理万机,鲜少能陪他玩耍,惟其如此,幼时难免缺少童趣。
这会儿与少女插科打诨,竟是松快非常。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十岁那年的暑天,那时他偷溜出侯府,躺在麦田里倾听麦浪,凉风掠过穗尖,吹得人浑身都自在。
白槿宜同样心头火热,恨不得立刻北上,去见识少年口中,如同女娲补天一般的绚烂极光。
她想着北疆大概也有阖州那样的瓦舍勾栏,只不过檐角都覆盖着冰雪,若这少年点头同意,她没准就敢和他一起溜到那边去,靠的还是这匹雪枫,虽然它的速度不如乃蛮人的马快,但足够把父亲罚写的抄本,深宅大院的幽闭,还有相亲会上做客的男宾,统统甩到身后。
远处传来清脆的梆子声,巡夜卫士的火把在夜色中划出弧光,映得城墙轮廓如巨兽匍匐。
白槿宜猛地拽紧缰绳,雪枫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扬起一阵尘土。
“看,是他们!“她急指城墙阴影。苏逊觑眼一望,两道人影正贴着墙根向这边疾奔。
领头的汉子头发蓬乱如枯草,脚步踉跄却蛮横,像是随时会扑上来。身后的小女孩却轻盈如林间幼兽,狼皮裙翻飞间,腕上铃铛清脆作响。
正是那对被薛大坑害的蛮族父女。
见这两人前来投奔,少女不由得一阵紧张,手掌悄悄攥紧缰绳。
前番仓皇逃命时自己未曾善后,不知这对父女是否又遭刁难,更不知他二人为何逗留在此,莫非要来寻仇?
雪枫尚未停稳,她已绷紧腰背,脚跟虚点马腹。
苏逊的低叹与她的动作同时响起。白槿宜骤往前倾的刹那,他鼻尖眼看就要蹭上她后颈,好在他反应迅速,及时绷紧了脖子,这才没磕的鼻血横流。
银铃声渐漫过来,四人一马在城门前相遇,六角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拓在城墙上,形成了几处深浅不一的墨块。
“站住!”白槿宜厉喝一声。
那汉子却是充耳不闻,当下弓身逼近,粗糙的大手径自去抓雪枫的辔头,喉间滚出低涩的音调:“塔克!”
白槿宜心中一紧,指尖微动就要催动雪枫给那汉子一个教训。未及发力,肘部已被一股沉稳力道制住。
回过头,正好撞上苏逊的沉静的目光。
他眉梢微动,无声地摇了摇头。
在看清对方腰间是否藏着刀刃、眼中是否含着凶光之前,他总会留下一个沉气的空隙,让局势稍微悬停。
这是北疆风沙磨砺出来的本能。
那汉子忽又单膝跪地,抄起浮土扬向半空。尘雾被暖光渲染成金色,又簌簌落回他虬结的臂膀。
“托卡!“汉子手指白槿宜,拳头重重捶向胸膛,“土飞,天神说,朋友到。“
白槿宜尚未回神,苏逊已翻身落鞍。他大步上前托住汉子手肘,同样单手握拳叩击心口,喉间滚出一声略显奇特的腔调儿:“米勒。“
那汉子瞳孔一缩,黄铜色的脸上突然绽开笑容,随后一把拽过女娃,围绕苏逊转起圈来。
见他们如此,白槿宜这才有点恍然,貌似这对父女不是来寻仇,而是前来致谢的,如此一来,自己当下这副做派,倒显得有些轻慢了,于是轻吐一口气,跟着跃下马来。
刚一站稳,苏逊的解释便已传了过来:“不用紧张,这是乃蛮人的踏歌礼...“
他目光追随着那对父女在地上踩出的圆弧,“步子在地上踩出圆圈,寓意着事物圆满如意,善始善终。”
“嗯嗯...“白槿宜煞有介事地点头,突然用脚碾过苏逊的脚背,趁他皱眉抽气的刹那,泥鳅般滑到前面,清了清嗓:“财神到,踩鹤梢,掀宴桌,泼酒膏,撒红包,砸后脑,钱炸了你蹦高。”
七拼八凑的吉祥话如同旋风一般,搅进局面,场中霎时寂然,唯有更鼓冷不防响了一声,恰似是替这场热闹收了尾。
那汉子呆在原地,张口结舌,像是被酒呛住了嗓,女娃的舞步则僵在半途,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白槿宜,一双如遇到狼群般惊惶,一双似见旱獭跳起了求偶舞般困惑。
白槿宜被那目光灼得耳根发烫,心里觉得自己用力过猛了。那些操着家乡调的贺词,脱口而出时不以为意,此刻回想却荒唐得紧。
然而她这般做派倒也并非全然的冒失,那对蛮族父子既是冲她而来,如果只有苏逊与他们相谈甚欢,岂非堕了自家颜面?
更何况自突围以来,处处都是苏逊占住先机,虽说他本事不差,但她白槿宜岂甘永远做个陪衬?
不懂蛮族话不要紧,那汉子不是已经开了个好头么?
既已定好了调子,往上填词又有何难?
'天神说,朋友到,’心里默默叨咕了两遍,白槿宜舌尖一滚,几句押韵的吉利话便即蹦了出来。
夜风吹的灯笼一晃,摇晃的光斑扫过众人衣袂。
蛮族父女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如同石化一般,父亲张大着嘴,似乎能塞进一整个鸡蛋,女儿则歪着头,眼中透出一种近似兽类观察人类的新奇。
倒是苏逊见怪不怪,这一路走来,他早习惯了少女的做派。知晓她那温温柔柔的眉眼底下,藏的是能把《关雎》唱成杀调儿的莽劲。纵使她跟别家闺秀一样,戴珠冠、佩环玉,腰间悬着精致绣囊,扮作端丽模样,但保不准那香囊开口一翻,里边就会蹦出一只癞蛤蟆。
此刻她脊背绷得笔直如松,耳尖却烧得通红,连带着腮边都漫上薄红,瞧着那两扇睫毛在夜风里颤巍巍打着扑闪,苏逊终是没忍住漏了声笑:“白小姐有何见教?“
“此乃礼尚往来!他们跳神儿,我念咒...“白槿宜梗着脖子,声音虚高着往上顶,最后一个字却不受控制的破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