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墨。
月,圆得像一滴冰冷的血。
边陲小城,白帝城。
它本不该如此有名,就像它城外的白帝山,本也只是莽莽群山中最普通的一座。
但今夜之后,这个名字,注定要震动江湖,惊动朝堂。
戌时刚过,城内最大的“醉仙楼”依旧人声鼎沸,划拳行令声、歌女咿呀声、赌徒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出一股粗野而鲜活的生气。这是边城特有的生气,混杂着风沙、酒气和刀锋的味道。
太守府,却静得出奇。
静得连风吹过廊下灯笼的呜咽声,都清晰可闻。
静得,有些诡异。
老仆张福端着刚沏好的云雾茶,脚步放得极轻。他知道老爷的习惯,戌时三刻,必在书房独处半个时辰,不喜任何人打扰。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可今夜,书房里似乎……太静了。
连平日里老爷那低沉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张福心里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脊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了房门。
“老爷,茶来了。”
无人应答。
“老爷?”他又唤了一声,声音略微提高。
依旧只有死寂。
那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用力推开了书房那扇沉重的檀木门。
茶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碎裂的瓷片映出张福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书房里,烛火依旧明亮。
太守赵怀安,就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穿着整齐的官服,头戴官帽,双手平稳地放在扶手上。他的坐姿,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威严端正。
如果,忽略他脸上的表情,和他身前的那片景象的话。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里面凝固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惊骇,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世上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喊,却最终未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而他的胸前,官服被撕裂开一道口子。
不是用利刃划开的那种整齐口子,而是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开。
透过那道口子,可以看见他胸腔内……空空如也。
心脏,不翼而飞。
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椅子,滴滴答答,在地面积成了一小滩暗红。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
在赵怀安尸身旁边的地上,在那摊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旁,有人用血,画了一只鸟。
一只振翅欲飞的血凤凰。
线条狂放,姿态灵动,每一根羽毛都仿佛在血光中翕张,带着一种妖异而残酷的美感。那凤凰的眼睛,正对着门口,仿佛在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闯入者,包括魂飞魄散的张福。
风,从洞开的窗户吹入,烛火猛地一阵摇曳。
那血色的凤凰,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似乎真的活了过来,即将发出一声撕裂夜空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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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接到消息的,是白帝城的总捕头,严震。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左边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这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他在边城当了十几年的捕头,见过的死人比见过的活人还多,处理过的凶案也足以写满几大卷宗。
但当他踏进这间书房时,他的脚步还是顿住了,瞳孔也微微收缩。
不是因为那惨烈的死状,也不是因为那丢失的心脏。
而是因为,那只血凤凰。
“血凤凰……”严震的声音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它……又出现了。”
他身后的年轻捕快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人忍不住问道:“头儿,这是什么记号?哪个凶徒敢如此嚣张?”
严震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只血凤凰上,仿佛那是什么洪荒凶兽。
“十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重,“江湖上出现过一系列大案,死的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或者地方上的豪绅官吏。每个案发现场,都会留下这个标记。”
“后来呢?”年轻捕快追问。
“后来?”严震嘴角的刀疤抽搐了一下,“后来,那个人出手了。”
“谁?”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这个名字仿佛有魔力,让原本有些骚动的书房瞬间安静下来。陆小凤,灵犀一指陆小凤,那个曾经搅动整个江湖风云的人物,虽然已销声匿迹近十年,但他的传说,依旧在酒馆茶肆里流传。
“据说,陆小凤追查到最后,与那‘血凤凰’的主人约战于东海之滨。那一战的结果无人知晓,只是自此之后,‘血凤凰’便绝迹江湖,陆小凤也渐渐归隐。”严震缓缓道,“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它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一位朝廷命官的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
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是新的模仿者?
还是一种宣告——那个让陆小凤都不得不郑重对待的恐怖存在,回来了?
严震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江湖事,江湖了。可一旦牵扯到朝廷命官,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不再是简单的仇杀,而是对朝廷威严的赤裸挑衅。
“查!”严震猛地转身,脸上刀疤狰狞,“封锁现场!府内所有人,包括守卫、仆役,全部隔离问话!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还有,立刻起草公文,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禀明……血凤凰重现,太守赵怀安,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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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长了翅膀,比加急公文飞得更快。
天刚蒙蒙亮,醉仙楼里那些宿醉未醒的江湖客,就已经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恐惧和兴奋两种情绪,在浑浊的空气里交织、发酵。
“听说了吗?赵太守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
“何止是惨,是诡异!心都被掏了!”
“最邪门的是那个标记,血凤凰!嘿,这玩意儿可有年头没见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谁?”
“还能有谁?十年前那个……”
话音戛然而止,说话的人似乎意识到犯了忌讳,赶紧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不敢再往下说。
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灰衣人,正默默咀嚼着桌上的牛肉和馒头。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只是高效。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个线条刚毅的下巴。
邻桌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当听到“血凤凰”三个字时,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许。
他放下几枚铜钱,站起身,压了压斗笠,走出了醉仙楼。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但白帝城上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驱不散的阴云。
灰衣人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走到一个卖早点的摊贩前,要了一碗豆浆。
“老板,听说城里出了大事?”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摊主是个健谈的老头,一边舀着豆浆,一边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嘛!太守老爷昨晚在府里被人害了!唉,真是造孽啊,听说死得可惨了……”
“哦?”灰衣人接过豆浆,“可知是什么人做的?”
“那谁知道去?府里现在都被官差围起来了。”老头左右看看,神秘兮兮地说,“不过,都传是江湖上的狠角色干的,还留了个吓人的记号……叫什么血……血凤凰!”
灰衣人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
“血凤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
“客官你也听说过?”老头好奇地问。
灰衣人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将碗里的豆浆一饮而尽。然后,他放下碗,又放下几枚铜钱,转身汇入了人流。
他走得很快,脚步沉稳。
方向,却不是出城,而是朝着城西,那片相对僻静、多是富户居住的区域。
在一座气派不凡的宅邸后门处,他停下脚步,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门环。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灰衣人闪身而入。
开门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见到灰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您回来了。”
灰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能看出昔日俊朗轮廓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嘴唇上方,光洁溜溜,并没有那传说中如同眉毛般修剪整齐的胡须。
但若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那里藏着一种经历过无数风浪后的洞察与……一丝深深的疲惫。
“城里的事,知道了?”他问,声音不再沙哑,变得清朗了些。
老管家面色凝重地点头:“知道了。血凤凰……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或者说,是冲着您来的?”
“未必是冲我。”灰衣人,或者说,易容后的陆小凤,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太守府的方向,深邃难明,“但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血凤凰’,又发生在我隐居的这座小城……恐怕,我想躲也躲不掉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老赵……他平时待民如何?”
老管家叹了口气:“赵太守……算不上什么青天大老爷,但也并非酷吏,守成有余罢了。这些年,白帝城还算安稳。只是,他背后似乎牵扯到京城的一些……势力。”
陆小凤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江湖人管江湖事,朝廷的官,死得再蹊跷,也是朝廷的事。
可血凤凰不同。
这个标记,勾起的是一段他本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往,牵连着一些他本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朋友,和一个连他都感到棘手的神秘对手。
“看来,这十年的清静日子,算是到头了。”陆小凤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似无奈,又似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复杂笑容。
只是那笑容深处,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血凤凰重现,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知道,这平静了十年的江湖,即将因为这只染血的凤凰,再起波澜。
而这一次,风波的中心,似乎,又一次对准了他。
凤,已非昔日之凤。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