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腹地,万山重叠,云缠雾绕。在一条几乎与世隔绝的幽深峡谷尽头,有个依山傍崖的古老寨子,名叫“傩公坳”。寨名源自寨中代代相传的手艺——雕制“傩面”。
此地面具非同寻常戏曲脸谱,乃是为当地“还傩愿”、“冲傩”等古老傩仪所制。傩公坳的傩面,据传取峒中特有的一种“阴沉木”为坯,这种木头生于背阴绝壁,吸纳地气山岚,木质细密沉重,叩之有金铁之声。雕成面具胚子后,还需经过秘法熏制、彩绘开光,最后在每年腊月的“闭寨祭”上,由寨老主持,以特定的牺牲之血“点醒”面具灵性,方可使用。这样的傩面,戴之起舞通神,据说能请来祖灵或山野正神,驱邪逐疫,保境安民。
寨里手艺最好的雕面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吴,寨里人都尊称一声“吴老司”。他一生与刀木为伴,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与刻痕,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吴老司不仅雕工精湛,更深谙每一副面具背后对应的神灵谱系、禁忌规矩。他最常告诫徒弟的一句话是:“面具是壳,神鬼借壳显形。雕面的人,心里要有一杆秤,晓得什么形貌请什么灵,什么灵能请,什么灵……碰不得。”
众多傩面中,有一类最为特殊,也最为凶险,名为“山魈面”。此面并非模仿山中精怪“山魈”,而是特指用来镇压、封禁那些因山难、兽祸、或修炼邪法而亡,最终化为厉鬼或精怪之物的“囚面”。面具造型往往狰狞可怖,青面獠牙,怒目圆睁,眉心或颊边刻有镇封符文。雕制“山魈面”规矩极严:需在不见天日的山洞深处进行;雕刻时不能有第二人在场;完成开光后,必须立即用于对应邪祟的镇压仪式,仪式后面具需深埋或焚毁,绝不可留存,更不可佩戴。
吴老司一生只雕过三副“山魈面”,每一次都凶险万分,折损元气。近些年山外兵荒马乱,倒是少有需要动用此等凶物的邪事,他也乐得清静,只雕些寻常的“开路将军”、“歪嘴土地”之类。
然而,这年开春,寨子里却出了一桩怪事。
寨中猎户石老三,胆大鲁莽,常在深山老林活动。半个月前,他为了追一头受伤的香獐,独自闯入了傩公坳后山被称为“鬼哭涧”的禁地。那里常年雾气弥漫,瘴气滋生,老辈传言曾有山精木魅出没,民国初年还有几个采药人莫名其妙死在里面,尸首找到时面目扭曲,仿佛见到了极端恐怖之物。寨规严禁族人深入。
石老三三天后才连滚爬爬地逃回来,人已半疯,胡言乱语,说什么“红毛山鬼”、“铁索缠身”、“洞里有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回来当夜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泛起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斑块,郎中束手无策。更怪的是,石老三清醒片刻时,死死抓住自己腰间原本挂着的一枚祖传的、用来辟邪的野猪牙符,那符不知怎的,中间裂开了一道缝,缝隙里竟长出几缕细细的、艳红如血的菌丝!
寨老们慌了神,这是冲撞了极凶的“山魈”或“洞魅”,寻常的“冲傩”怕是压不住了。众人齐聚吴老司那间堆满木坯和半成面具的吊脚楼。
吴老司查看了石老三的状况,又仔细端详那枚裂开长出血丝的野猪牙符,良久,布满皱纹的脸上阴云密布。“鬼哭涧……怕是惊醒了里面埋着的‘老东西’。石老三血气旺,又带着这有点灵性的老牙符,才侥幸捡回条命,但魂已经被‘煞气’侵了,身子也被‘秽种’上了身。”他指着那些青黑斑块和血菌丝,“这不是病,是‘标记’,也是‘引子’。不除了源头,他活不过七天,而且死状凄惨,魂魄都不得安宁,那东西还会循着这‘引子’,找到寨子里来。”
“那……那可怎么办?”石老三的婆娘哭天抢地。
“只能再用‘山魈面’。”吴老司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但那东西被惊动,又得了石老三一口活人生气,怕是比以往更难对付。雕面、请神、镇封,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而且……”他顿了顿,“这次需要一个人,戴上这副‘山魈面’,深入鬼哭涧,找到那东西的巢穴或尸骸所在,完成最后的镇封仪式。”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戴上“山魈面”深入那种地方,简直是九死一生。以往镇压,多是邪祟已显形害人,在寨口或出事地点布坛即可。这次邪祟隐在禁地深处,还“标记”了活人,必须主动出击。
“我去。”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是吴老司最小的徒弟,名叫阿木,刚满二十,学艺五年,手脚勤快,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但也有些毛躁。吴老司曾说他“心不稳,刀就飘”。
“你?”吴老司盯着他,独眼里光芒复杂,“阿木,你知道戴上‘山魈面’意味着什么吗?那不是请神,是‘化煞’!面具会暂时封住你的生人气息,让你看起来如同镇压它的‘同类’,但你的心神也会受到面具中封禁之力和山中秽气的双重冲击。稍有差池,要么被那东西识破吞噬,要么你自己心志失守,被面具反客为主,永远困在里面,成为新的‘山魈’!”
阿木被说得脸色发白,但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石老三,又挺起胸膛:“师傅,我年轻,阳气足。规矩我都晓得,您平时教的,我都记在心里。总不能看着石三叔死,看着寨子遭殃。您……您信我一次!”
吴老司久久不语,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孽缘,也是定数。准备材料,今夜子时,进洞雕面。”
雕制“山魈面”的过程,异常艰辛压抑。吴老司带着阿木,进入寨后一个专门用于此事的地下洞穴。里面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空气混浊阴冷。吴老司取出珍藏多年、已然乌黑发亮的一小块“阴沉木”心材,焚香静默许久,才开始动刀。
这一次,他雕得格外慢。刀锋划过坚硬的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洞中回荡。阿木在一旁打下手,看着师傅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面具的形貌逐渐显现:并非简单的青面獠牙,而是一种融合了痛苦、愤怒与某种诡异讥诮的神态,眼眶深陷,嘴角扭曲上翘,似哭似笑。眉心处,吴老司用特制的刻刀,刻下了一组繁复到极点的雷纹和锁链图案。
整整一夜,吴老司水米未进。当最后一刀完成,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猛然咳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溅在尚未彩绘的面具胚子上。那血迹竟迅速渗入木纹,消失不见,面具却仿佛多了一丝活气,在油灯下幽幽反光。
“成了……”吴老司声音沙哑,将面具交给阿木,“记住,鸡鸣第三遍出发。到了鬼哭涧,找到瘴气最浓、石老三野猪牙符感应最强的地方。戴上之前,咬破舌尖,喷一口血在面具内面。进去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觉什么,都不要摘下面具,不要回应任何呼唤,不要看水里或镜中的倒影。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那东西的‘核心’——可能是一具尸骨,一块染血的石头,或者别的什么秽物——将这包‘镇山砂’撒在上面,然后贴上这道‘封阴符’。做完立刻退出,绝对不要回头!退出鬼哭涧,立刻将面具投入我事先准备好的火盆,连灰都要深埋!”
阿木捧着冰冷沉重的面具和师傅递过来的法物,重重点头,手心却全是冷汗。
次日,鸡鸣三遍,天色阴霾。阿木穿戴整齐,背上竹篓(内装法物、干粮、清水),独自一人朝着雾气沉沉的鬼哭涧进发。吴老司和寨老们在涧口设下简单的法坛,焚香祈祷,目送他的身影没入浓雾之中。
涧内情况,远比想象中诡异。雾气粘稠湿冷,带着腐叶和某种腥甜的气息。树木形态扭曲,藤蔓如蛇垂挂。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无,只有阿木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耳边回响。偶尔有水滴从极高的崖壁落下,声音空洞悠远。
越往深处,胸前的野猪牙符(吴老司让他带上,作为指引)越是发烫,那裂缝中的血菌丝仿佛在微微蠕动。阿木按照指引,来到一处位于山壁下的狭窄洞口,黑黢黢的,里面传出更加浓郁的腥甜气和隐约的、类似铁链拖地的声音。
就是这里了。阿木放下竹篓,深吸一口气,按照师傅所教,咬破舌尖,一股腥甜涌上,他将鲜血喷在“山魈面”的内侧。血液迅速被木质吸收。他不再犹豫,将面具扣在脸上。
瞬间,世界变了。
冰冷的木质紧密贴合皮肤,视线透过眼孔望去,洞外的雾气仿佛变成了流动的灰暗纱幔,而洞内深处,却隐隐透出一种暗红色的、不祥的光晕。原本寂静的环境,陡然充满了无数细微的、难以辨别的低语和窃笑,直接钻入脑海。更令他心悸的是,一股暴戾、阴冷、充满怨恨的意念,开始试图穿透面具,侵蚀他的神志。同时,面具本身似乎也活了过来,向内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镇压一切的意志,与那外来的邪念对抗,将阿木的本我意识夹在中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阿木强忍不适和恐惧,迈步走进山洞。
洞内曲折向下,潮湿滑腻。暗红的光晕来自洞壁上一些发出微弱磷光的苔藓和矿物。低语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恶毒的诅咒和诱惑的呼唤,有的像石老三,有的像他已故的父母,有的干脆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摘了吧……太累了……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加入我们……”
阿木牢记师傅告诫,紧守心神,绝不回应,目光直视前方地面,避免去看两侧那些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活过来的嶙峋怪石投下的扭曲影子。
终于,他来到一个较为开阔的洞室。中央是一个不大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泛着油光。水潭边,散落着一些枯骨和破烂的衣物,看样式有些年头了。而水潭对面,靠近洞壁的地方,赫然有一具相对完整的骸骨倚靠着,骸骨头颅低垂,身上缠绕着已经锈蚀断裂的粗大铁链!骸骨的心口位置,插着一把生锈的短刀,刀身周围,凝结着一大块黑红色的、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结晶状物质,正是那暗红光芒的主要来源。结晶表面,延伸出无数细密的、血红色的菌丝,没入四周的岩石和地下。
野猪牙符烫得惊人。就是这里了!
阿木的心跳如鼓,他强迫自己冷静,从竹篓里取出那包沉甸甸的、混杂了朱砂、雄黄、铁粉等的“镇山砂”,又拿出那道以黄符纸书写、盖着吴老司血印的“封阴符”。
他迈步向水潭走去,打算绕过去。就在他脚尖即将触到潭边湿地的刹那,异变突起!
漆黑的水面猛然翻腾,数条由粘稠黑水和血色菌丝拧成的、如同触手般的东西疾射而出,缠向他的脚踝!同时,那具骸骨的头颅,“咔吧”一声,缓缓抬了起来,黑洞洞的眼眶“望”向阿木,下颌开合,发出空洞而充满恶意的摩擦声,那心口的结晶骤然亮起,所有的低语和呼唤瞬间变成尖锐的嚎叫!
阿木大惊,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缠上脚踝的触手冰冷刺骨,传来巨大的拖拽力,要将他拉入潭中。更要命的是,面具内外两股意念的冲击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外来邪念疯狂冲击,面具的镇压力也剧烈反弹,阿木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视线开始模糊,四肢逐渐麻木不听使唤。
“摘了它……你就能解脱……”骸骨的方向传来清晰的、充满诱惑力的精神波动。
千钧一发之际,阿木猛地想起了吴老司雕刻面具时那专注到近乎虔诚的眼神,想起了寨子里人们期盼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入门时发下的誓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责任感激起的狠劲,冲破了他的恐惧和麻木。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不是恐惧,而是宣泄与抗争。他不再试图完全抵御两股意念,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自己的任务上——撒砂!贴符!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镇山砂”朝着那骸骨心口的结晶狠狠抛撒过去!砂砾穿过空中弥漫的秽气,大部分落在了结晶和周围的菌丝上。
“嗤——!”如同烧红的烙铁放入冷水,刺耳的声音响彻洞室。结晶的光芒骤然黯淡,血菌丝剧烈扭动、萎缩。缠在脚上的触手也力道一松。
就是现在!阿木抓住这瞬间的空隙,踉跄前冲几步,几乎扑到骸骨跟前,将手中那道“封阴符”猛地拍在了结晶之上!
符纸触体即燃,化作一团耀眼的金色火焰,瞬间包裹住整个结晶和骸骨上半身。火焰中传出凄厉无比的尖啸,那骸骨在火焰中剧烈颤抖,最终“哗啦”一声,彻底散架,结晶也随之崩碎成粉末。洞内所有的暗红光芒、低语嚎叫、以及那阴冷秽气,如同潮水般退去。
阿木脱力般坐倒在地,大口喘息。脸上冰冷沉重的“山魈面”,此刻仿佛也失去了那股凶戾的活性,变得只是一块普通的、冰冷的木头。
他不敢耽搁,挣扎着起身,按照来路退出山洞,退出鬼哭涧。当他的脚踏出涧口弥漫的雾气范围,看到远处法坛前焦急等待的吴老司和寨老们时,阳光刺破云层,恰好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法坛前的火盆边,毫不犹豫地摘下面具,扔了进去。特制的油料和符纸助燃下,面具瞬间被火焰吞没,发出“噼啪”的爆响,隐约似乎有一声解脱般的叹息随风散去。
阿木回头望去,鬼哭涧的浓雾,似乎淡薄了不少。
石老三在三天后苏醒,身上的青黑斑块和血菌丝逐渐消退,只是元气大伤,需长期调养。鬼哭涧后来虽然依旧被视为险地,但再未传出过类似的诡事。
吴老司经此一事,身体彻底垮了,将雕面的核心技艺和所有规矩,郑重传给了阿木。他临终前,拉着阿木的手,看着他那双经历过生死考验后变得沉稳坚毅的眼睛,低声道:“面具是壳,人心才是根本。你过了这一关,往后……刀就稳了。”
阿木继承了吴老司的衣钵,成为傩公坳新的雕面师傅。他雕的面具,依旧用于驱邪祈福的傩仪,但寨里人都说,阿木师傅雕的“山魈面”(虽然他再未雕过),眉眼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经历过深渊后、更加澄澈的敬畏。
那堆面具灰烬被深埋在寨后山顶,面向群山。每年祭祖时,阿木都会在那里默默站上一会儿。山风呼啸而过,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镇封的、属于山林黑暗面的古老秘密,也提醒着后人,与鬼神打交道,需怀揣怎样的谨慎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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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现象: 山魈/洞魅(山精邪祟) & 傩面·镇封(巫傩法器·仪式)
· 出处: 源于南方山地,尤其是湘鄂川黔一带丰富的“山魈木客”、“洞府精怪”传说,以及历史悠久的傩文化。傩面作为人神(鬼)沟通的媒介,在特定仪式和秘法加持下,被认为具有“凭依”、“驱逐”甚至“封禁”超自然力量的功能。将“面具”与“镇压”结合,是民间信仰中对法器功能的延伸想象。
· 本相:
· 山魈/洞魅(鬼哭涧邪物): 并非单一生物,而是山中因极端条件(惨死、地气秽积、阴魂不散等)汇聚形成的阴性邪祟聚合体。它可能以残留的尸骸、执念、或受污染的地气矿物(如血结晶)为核心,吸收山中瘴气、野兽残魂、乃至误入者的恐惧为养料,形成具有初步意识、充满怨毒与侵蚀性的存在。其特性表现为领域性(盘踞特定险地)、侵蚀性(通过标记、秽气侵害生灵)、以及精神污染(低语、幻象诱惑)。它是山地环境中“黑暗面”的某种具现化。
· 傩面·镇封(特指山魈面): 一种高度特化的仪式性禁锢法器。其制作本身就是一场严肃的巫仪,融合了特定材料(阴沉木)、匠人精气神、秘传符文与最终的开光(血祭)。它的作用原理复杂:首先,其狰狞形貌与符文构成一种“符号威慑”与“能量牢笼”的蓝图;其次,制作过程中注入的匠人意志与祭献力量,赋予其执行“镇封”指令的潜在能量;最后,在终极仪式中,由执行者佩戴,以生人阳气为引,激活这种潜在能量,并以其形貌“冒充”或“吸引”邪祟,接近核心完成封禁。它并非万能,效力取决于制作水平、邪祟强度、执行者心志及仪式完成度,且使用代价巨大。
· 理念: 形为凶神,实为牢钥;面覆人间相,心镇幽冥关。以人驭器,险涉阴阳;一念之差,人鬼易位。 本章通过“山魈面”的制作与使用,深入展现了民间巫傩文化中,法器与仪式、人与超自然力量之间复杂而危险的互动关系。故事强调,再强大的法器(如傩面),其核心驱动力仍在于人——匠人的技艺与心血,使用者的勇气与心志。法器如同危险的钥匙或容器,用之正则镇邪,用之邪则招灾。阿木的经历表明,对抗此类深山秽物,不仅需要外在的法器力量,更需要内在精神的绝对坚韧,以及在绝境中坚守职责的本心。这比单纯的器物对抗(如棺钉)或引导疏解(如摆渡)更加凶险,是主动深入虎穴的正面较量。同时,故事也隐含着对自然(深山)未知领域的敬畏,以及对待传统文化中那些涉及“禁忌力量”的部分所应持有的审慎态度——知其能,更知其险,尊其规,慎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