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道:“据侍女阿茹娜交代,这枚钗子,是二伯母送给她的。”
听了这话,秦王妃不由一怔,疑惑道:“送给她?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金玉钗送给阿茹娜?”
仔细观察了对方一会儿后,朱高炽将阿茹娜的供词递了过去,道:“二伯母不妨先看看这个吧。”
秦王妃接过看后,面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缓缓摇头道:“秦王之死,与我毫无关联。”
朱高炽叹道:“二伯母心地仁善,我自是希望此案与你无关,然而现下无论是人犯的证词,还是诸般物证,都对您极为不利。”
秦王妃思量了片刻后,说道:“阿茹娜跟随我多年,有她蓄谋已久的构陷,也难怪你们会相信,不过她这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证词,却有一处疏漏。”
朱高炽连忙问道:“有何疏漏之处?”
秦王妃道:“那便是我为何要杀秦王。”
朱高炽道:“据阿茹娜所言,二伯待您太过苛刻,二伯母因而恨其入骨,欲杀之而后快。”
秦王妃轻轻褪去了左臂的一段衣袖,只见雪白的手腕上赫然挂着一串已经略显陈旧的佛珠。
朱高炽不解道:“二伯母这是何意?”
秦王妃双手合十道:“《妙色王求法偈》中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当年嫁入秦王府,本就非我所愿,故而秦王虽薄待于我,但我只是略感不满,说不上对其痛恨,岂会为此杀人?
后来我接受了佛法洗礼,就更是将一切都看的淡了。
因此即便没有天子申斥秦王的旨意,我也不会去恨他,如今又怎会对其痛下杀手?”
朱高炽将信将疑道:“我看您对待那些受到二伯伤害的孩童们极好,您如果为了阻止他继续作恶,从而蓄谋毒害,那也说不定是有的。”
秦王妃摇头道:“杀生害命,罪业深重,本就违背了大慈悲心,我岂能为了救人去杀人?
更何况若论亲疏远近,秦王怎么说也是我的夫君,而那些孩童又与我何干?”
朱高炽细品了须臾后,问道:“二伯母的话合情合理,不过您有没有什么人证或是物证,即便不足以为自己脱罪,哪怕能够驳斥阿茹娜之言也是好的。”
秦王妃道:“较之以往,我的日子已然有所好转,可无论是秦王世子,还是他的两个兄弟,都将母亲被赐死之仇记在了我的身上。
所以害死秦王,对我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将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朱高炽点了点头,道:“此言不错,然而这只是您的想法,旁人若是觉得二伯母为报仇而不计代价,那也是勉强说得通的,因此侄儿需要您提供更多的证据。”
秦王妃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起身道:“既是如此,还请殿下稍等片刻,如今我已信不过旁人,要亲自去取一件证物。”
朱高炽拱手道:“二伯母请便。”
约莫过了半盏茶光景,秦王妃便返回了殿中,将一个陈旧的木盒递了过去,说道:
“我自幼便有哮喘之疾,这是我嫁入王府时,便一起带来的药方,还请殿下过目。”
朱高炽取出看时,发现写药方的纸张已隐隐泛黄,墨迹也变得浅淡了些许,显然已经有些年头。
只见上面写的药材,果然与张升先前猜测的并无二致: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钱。为末,水调作饼子,慢火炙黄,再研令细。每服一字,用井花水作一呷,服良久,吐出为度,忌食热物。
秦王妃道:“当年我初到应天府时,水土不服,加之挂念千里之外的家人,哮喘之症便发作的很厉害。
承蒙天子恩典,命宫中的王太医为我诊脉,并且开了这张方子。
我按着此法医治,哮喘果然得以缓解,就将药方好生保存了下来。前日里我再次发病,这才让阿茹娜去采买上面的药材。
即便那位王太医如今已不在了,想来太医院也会留有其出诊记录,因此我所言是否属实,殿下查证后便可以知晓。”
在对方的言语中,朱高炽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问道:
“我相信二伯母的话,只是王府典药署中难道没有这些药材么,您为何要出去采买?而且您让阿茹娜买了多少砒霜?”
秦王妃苦笑道:“以我在府中的境遇,若是领了砒霜出来,难免会引人非议,因此便不想惊动他人。”
说到这里,秦王妃回忆了片刻,说道:“我只记得让阿茹娜多配几副药,并没有刻意提及砒霜,不过每副药只需砒霜一钱,即便配置十副药,也只是需要不到二两的砒霜,绝不可能像她供词中提到的这么多。”
朱高炽问道:“这件事,还有旁人知晓么?”
秦王妃摇头道:“我为的便是不招惹麻烦,因此只有我和阿茹娜知道此事。”
朱高炽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只有这些证据,恐怕高炽很难为您脱罪。”
秦王妃却很是平静的笑了笑,说道:“殿下不必为我担心,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皆有生死。”
辞别了秦王妃后,朱高炽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时间难以拿定注意,遂问道:“二伯母和两个人犯各执一词,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纪纲道:“圣上命我等彻查此案,如今物证确凿,人证的供词,也没有明显的漏洞,殿下已然可以将案情上报,请天子定夺。”
朱高炽迟疑道:“可刚刚二伯母的话,诸位也都听到了。
一来她信奉佛法,不愿杀人,而且说不上对二伯有仇恨,也没有必要杀人;
二来世子继承王位后,只会对她更为不利。
因此便不具备充足的作案动机。至于对药方的解释,也与内兄先前的猜测并无冲突。”
纪纲拱手道:“殿下仁厚,下官甚是佩服,然而断案需要讲求证据,但秦王妃一切的言语,都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其真实性。”
朱高炽点了点头,又问道:“塞大人,你的意见呢?”
处事圆滑的塞哈智,在快速的揣摩了一番燕世子和顶头上司的心意后,两不得罪的说道:“自从我等到了西安府后,无论是查找物证,还是审问人犯获取证词,都出人意料的顺利,难免会让人感到蹊跷。”
说到这里,塞哈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正如千户大人所言,断案的过程中,证据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下官以为,如果找不到足以翻案的人证或是物证,那么便只能将秦王妃视作本案元凶。”
朱高炽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问道:“内兄意下如何?”
张升道:“诚如纪大人所言,刘氏和阿茹娜的供词,都没有明显的漏洞,但我总觉得,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指引着我们破案。”
纪纲不愿让这件令自己感到棘手,同时又证据确凿的铁案节外生枝,在权衡了一番利弊后,认为即便得罪张升甚至是朱高炽,也要将此案了结,于是笑道:
“张大人上知兵事,下通医理,更写的一手锦绣文章,可谓学究天人,堪称当世第一才子。
不过对于勘察刑名、审讯人犯之事,只怕就没有咱们这些锦衣卫有经验了,而且就算如你所说,当真有人在指点我等破案,那不也是好事一桩么?”
张升皱眉道:“下官只是担心,背后指点之人,怕是没有存着什么好心,不知诸位大人注意到没有,当阿茹娜招认完罪状后,我盯着她的眼睛看时,她却慌忙低下了头。”
朱高炽道:“当时我也察觉到了,但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
纪纲道:“那阿茹娜胆小如鼠,定然是被李佥事那一番刑讯吓破了胆子,方才畏惧至斯。”
张升却摇了摇头,道:“不然,因为我无意中发现,当李佥事告诉她,悔之已晚后,原本怯懦的她,眼中非但没有惊恐、懊悔之色,反而闪过了一丝喜悦之情。
下官察觉有异,不想阿茹娜却已躲闪开来。”
纪纲失笑道:“张大人不能只凭人犯的一个眼神,便认为秦王妃是被冤枉的吧?”
张升道:“下官自然不至于这般冒失,只是现下两名人犯的供词,虽很难考证真伪,但足以给秦王妃定罪的物证,却未必无法验证。”
朱高炽心中一动,问道:“内兄的意思,是那本岐黄馆的账簿,在拿到司狱司之前,就已被人动了手脚?”
张升道:“正是,账簿是给王妃定罪的关键证物,同时也是为其脱罪的重中之重,因为只要能证明账簿有问题,一切就可以推倒重审。”
上次在北平一案,尝到见好就收甜头的纪纲,最怕的就是此时试图翻案。
因为现下已经大功告成,对各方都有足以令人信服的交待,只需回去禀明朱元璋,等待天子赏赐就好;
可若是执意重审,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与现在相同,可一旦没了头绪,难有进展,谁知道天威难测的老皇帝,会作出怎样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