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的初雪,来得又急又厚。
酉时三刻,太极殿的琉璃宫灯已次第亮起,将漫天飞絮映成碎金。玄漆廊柱下,内侍们垂首疾行,捧着鎏金食盒的队列绵延如长蛇。殿内暖香氤氲,椒墙熏得人面颊微热——这是皇帝萧衍近年才添的癖好,纵使外头冰封三尺,殿内也需暖如春深。
陆啸云踏进殿门时,肩头的雪还未拂净。
玄色麒麟铠在灯下泛着冷铁的光泽,衬得他眉目愈发锋利,意气风发的镇北王世子,刚在北境立下奇功——以三千轻骑截断狄人粮道,助父亲取得三年来最大胜仗。凯旋的捷报五日前抵京,今日这场宫宴,明面上是庆功,暗地里是皇帝对陆家的又一次掂量。
“陆将军到——”
唱喏声起,殿内倏然静了一瞬。
文官在东,武将在西,勋贵居中。无数道目光刺来,审视的、忌惮的、讨好的。陆啸云目不斜视,解下佩剑交给殿前侍卫,动作干脆利落。铠甲摩擦发出细响,在这片锦绣堆里显得格格不入。
“啸云来了。”御座下首,三皇子萧景睿含笑起身。
他今日着绛紫蟠龙袍,玉冠束发,端的是温文气度。左右顿时一片附和之声,称颂殿下礼贤下士。陆啸云抱拳行礼,神色恭敬却不卑微:“殿下。”
“此番北境大捷,陆将军居功至伟。”萧景睿亲自执壶斟酒,“本宫敬你一杯。”
琉璃盏相碰,发出清脆声响。陆啸云仰首饮尽,烈酒入喉如烧刀——是北境军中常喝的“烧春”。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旋即了然。三皇子为了拉拢陆家,连这等细节都打探清楚了。
“父皇常赞陆家忠勇,果然名不虚传。”萧景睿压低声音,以仅两人可闻的音量道,“明日枢密院议事,还望将军畅所欲言……如今朝中,懂兵事的人不多了。”
这话里有话。陆啸云垂下眼帘,只道:“殿下过誉,臣不敢当。”
正寒暄间,殿外又起唱喏。
“七皇子到——”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敷衍。殿内嘈杂未歇,多数人仍在交头接耳。陆啸云本不在意,正要随三皇子入席,余光却瞥见殿门处的身影,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那人披着月白鹤氅,雪絮落在兜帽上,积了薄薄一层。他抬手褪下兜帽的动作很慢,露出半张侧脸——灯影摇曳间,那面容竟让满殿华彩黯然了一瞬。
不是女子般的柔媚,而是一种剔透的冷清。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映月,鼻梁挺直如削,唇色却淡得近乎苍白。他站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忘在雪夜里的玉雕,周身透着与这暖香喧嚷格格不入的孤寂。
“是七弟。”萧景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三分无奈七分轻慢,“身子弱,总是迟来。”
陆啸云没有接话。
他看着那人解开鹤氅递给内侍,露出一身半旧的雨过天青色常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却无纹无绣,连皇子常佩的玉组绶都未见。若非知晓身份,只怕会以为是哪个清贫宗室子弟。
七皇子萧景琰——先皇后嫡子,也是这宫中活得最悄无声息的皇子。
陆啸云在北境时,曾听父亲提过只言片语。先皇后林氏十年前薨逝后,这位嫡子便如隐形人般沉寂。不封王、不开府、不参政,年例用度据说只抵得上寻常郡王。朝野上下皆知,皇帝属意三皇子,这位嫡子不过是用来彰显“仁德”的摆设,必要时,更是三皇子最好的挡箭牌。
此刻,那“挡箭牌”正缓步走向最末的席位。
沿途无人招呼,甚至有人刻意避开目光。他恍若未觉,步履从容得像在自家庭院漫步。经过陆啸云身侧时,带来一缕极淡的药香——清苦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梅蕊气息。
“七弟。”萧景睿忽然出声。
萧景琰停步,转身,行礼。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无可挑剔,却也疏离得像隔着千山万水。“三皇兄。”
“这位是镇北王世子,陆啸云陆将军。”萧景睿介绍得随意,“北境刚打了胜仗,今日便是为他庆功。”
四目相对。
陆啸云终于看清那双眼睛——瞳色比常人略浅,像是浸在冰水里的琥珀。此刻平静无波,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见过陆将军。将军威名,如雷贯耳。”
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陆啸云抱拳还礼:“七殿下。”他注意到对方的手指,白皙修长,正轻轻拢在袖中。方才惊鸿一瞥的腕骨,在宽大袖口下若隐若现,果真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可就是这样一折即断的手腕,方才行礼时稳如磐石。
“入席吧。”萧景睿已失了兴致,转身走向主位。
萧景琰微微颔首,继续走向那处最偏僻的席位。陆啸云的目光不自觉追随了片刻,直到对方落座,侧身与身后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内侍点头退下,很快端来一杯热茶——不是酒。
“将军?”身旁副将低声提醒。
陆啸云回神,敛去眼底波澜,随三皇子入座。他的位置在武将首列,正对着御座,斜前方恰能看见末席那抹青影。
丝竹声起,宫宴正式开始。
御膳如流水般呈上,歌舞翩跹,觥筹交错。文臣们吟诗作赋,武将们高声谈笑,都在竭力渲染这太平盛景。陆啸云应付着络绎不绝的敬酒,心思却飘远了。
他看见萧景琰几乎未动箸,只偶尔端起茶盏浅啜。有人遥遥敬酒,他便举杯示意,杯中茶水澄澈,与周遭琥珀色的酒液泾渭分明。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殿中舞姬飞扬的水袖上,却又不像在看,倒像在透过那片繁华看别的什么。
像个局外人。
陆啸云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滋味让他清醒。他不该关注这些——一个无权无势、被刻意冷落的皇子,与他何干?陆家世代镇守北境,要权衡的是朝中实权派系,而非这样一个……
“陛下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喏打断思绪。
满殿哗啦啦跪倒一片。永昌帝萧衍在宫人簇拥下步入大殿,明黄龙袍在灯下耀目。年过半百的帝王面色有些浮白,眼下带着青影,但神情还算愉悦。他抬手示意平身,目光扫过全场,在陆啸云身上停留片刻,露出笑意。
“啸云此次立下大功,朕心甚慰。”皇帝开口,声音中气不足,“赐黄金千两,东海明珠一斛,另加授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掌京城卫戍。”
殿内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京畿兵权!虽然只有三万兵马,却是天子脚下最紧要的职位之一。以往此职多由皇帝心腹或宗室担任,如今竟给了一个刚满二十五岁的年轻将领。
陆啸云离席跪谢:“臣,谢陛下隆恩。”
他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灼热的目光。羡慕、嫉妒、算计……这突如其来的恩赏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皇帝这是在抬举陆家,也是在将陆家架到火上烤。
“起来吧。”皇帝摆手,又看向三皇子,“景睿,你是兄长,日后要多照拂啸云。”
“儿臣遵旨。”萧景睿笑容满面。
宴席继续,气氛却微妙起来。投向陆啸云的目光更加复杂,而投向末席的目光……陆啸云借着举杯的间隙,瞥见萧景琰正低头整理衣袖,侧脸沉静如古井,仿佛刚才的封赏与他毫无关系。
可陆啸云分明看见,在那道圣旨宣读时,萧景琰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只是错觉吗?
酒过三巡,皇帝面露疲态,提前离席。他一走,殿内顿时活络许多。三皇子被一群官员围住敬酒,谈笑风生。陆啸云这边也不得清闲,武将们豪爽,文官们客套,一杯接一杯。
他酒量极佳,但应付这些虚与委蛇,比在战场上厮杀更耗心神。寻了个空隙,他起身走向殿外,借口醒酒。
雪还在下。
廊下的风裹着雪沫扑在脸上,寒意刺骨,却让人清醒。陆啸云深吸一口气,走到汉白玉栏杆边。从这里能望见宫墙外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像是星河倾泻在人间。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回头,怔住。
萧景琰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就站在不远处另一根廊柱下。月白鹤氅已重新披上,兜帽未戴,任由雪落在发间眉梢。他侧身望着漫天飞雪,侧影单薄得像要融进这苍茫夜色里。
“殿下也出来醒酒?”陆啸云开口,话一出口就觉不妥——对方分明滴酒未沾。
萧景琰闻声转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平静的礼数:“陆将军。”他顿了顿,“殿内喧嚷,出来透透气。”
两人之间隔着三丈距离,不远不近。雪落无声,只有远处殿内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北境的雪,比京城如何?”萧景琰忽然问。
陆啸云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沉吟片刻道:“更急,更硬,打在脸上如砂砾。但晴日也多,雪后天地澄澈,能望见百里外的山脉。”
“听说狄人称北境为‘白灾之地’。”
“是。雪深过膝,马匹难行,但他们擅用雪橇狼犬,冬季反而是偷袭的好时机。”陆啸云说完,又觉自己说得太多——与一个深宫皇子论军事,未免可笑。
可萧景琰听得很认真。他转过身,正对着陆啸云,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雪夜中格外清亮:“将军此番截粮道,选的是黑风峡吧?”
陆啸云心头一震。
黑风峡——那是他此次奇袭最关键的路径,地图上甚至没有标注,是父亲早年勘察出的秘道。捷报传回时,也只模糊写了“抄小路迂回”,具体路线属军事机密。
“殿下如何得知?”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萧景琰微微挑眉,那表情竟有几分少年人的狡黠:“猜的。”见陆啸云神色未松,他才补充道,“我读过《北境山川志》¹,永昌初年翰林院所编。其中提到黑风峡‘两壁如削,中有潜道,唯冬月雪覆时可隐行迹’。结合将军用兵之时与狄人粮仓位置,不难推测。”
陆啸云沉默了。
那本《北境山川志》他听说过,是二十年前一批翰林学士奉命编纂的地理志,因涉及边防细节,成书后便封存于秘阁,非特许不得翻阅。这位七皇子不仅读过,还能活用于兵事推演……
“殿下对军事有兴趣?”他试探道。
“闲来无事,胡乱翻书罢了。”萧景琰垂下眼帘,语气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平淡,“不及将军实战万一。”
话音落下,他忽然轻咳了两声。
那咳嗽很轻,却仿佛牵动了全身,单薄的肩胛在鹤氅下微微颤动。陆啸云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生生止住——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
萧景琰已从袖中取出素帕掩口,片刻后放下,帕上一抹淡红刺目。
“殿下……”陆啸云蹙眉。
“老毛病,不碍事。”萧景琰将帕子收起,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拂去尘埃。他抬眸,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雪大了,将军也早些回殿吧,莫着凉。”
说罢,他转身欲走。
“殿下。”陆啸云唤住他。
萧景琰停步回望。
陆啸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道:“殿下……保重身体。”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注视他片刻,轻轻颔首:“多谢。”
月白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廊柱尽头。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陆啸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肩头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寒意透骨,他却浑然不觉。方才那抹淡红在眼前挥之不去,还有那双眼睛——平静表象下,分明藏着深潭般的暗流。
这京都的水,果然比北境的刀剑更复杂。
而那位看似一折即断的七皇子……
陆啸云想起父亲离京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嘱托:“京城处处是棋局,你眼睛要亮,心思要静。有些棋子看似无用,却能定乾坤。”
他转身望向殿内辉煌灯火,那里依旧歌舞升平,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第一眼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
雪越下越大,将朱墙金瓦染成素白。太极殿的喧嚣被风雪隔得很远,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陆啸云拂去肩头积雪,整了整衣甲,大步走回那片浮华之中。
他的步伐依旧坚定,眼神依旧锐利。
只是无人知晓,那锐利深处,已悄然映进了一抹月白的影子。
像雪夜里的光。
冷清,孤独,却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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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处是该书的名字是作者自已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