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风暴将起
八月初四，太师张文忠公灵柩南归。
万历帝遣太仆少卿于鲸，吏部、礼部各派员外郎一人，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同行，四名文武官员护送，司礼太监陈政负责护送。
张公六个儿子一同南下丁忧，其女儿女婿也扶棺相随，一行人护送灵车，浩浩荡荡离开张居正住了二十二年的大纱帽胡同。
从大纱帽胡同至正阳门，沿途各大衙门设香案，更有众多京城百姓赶来送行，十几里长街两侧，满是跪地痛哭之人，场面令人动容。
在万民哀悼氛围中，张安然泪流不止，回望长街尽头的大纱帽胡同。
那里，已非她的家……
护送队伍离京后，行至城南六里桥，前方冠盖如云，七相五公皆在。
定国公徐文璧率领文武百官，静静守候在送官亭，为张太师送这最后一程。
在场的这些文武官员，除了像徐文璧这般的勋贵外，其余大半官员，皆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而起，此刻送别，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张太师过往功绩的深深感念，又对未来自身前途充满惶惑不安，于是那哭声便显得格外情真意切，足以催人泪下。
近年来，故去的旧人越来越多，每一份讣告传来，都仿佛在告诉李铭，时不我待。
以往，如此漫长的旅途对于李铭来说，简直就是在无情地消磨生命，他常常觉得自己一年里近乎一半的时光，就这般白白地浪费在了路途之上。
如今有了无线电，情况全然不同了，不管他身处何方，都能够借助设在北京和苏州的两处电台，与朝廷以及集团总部随时保持即时联系。
第一份电报是从京城传来的。
潘晟在遭遇七名言官弹劾之后，便被万历皇帝责令辞官归乡。
本就身患疾病的冯公公听闻此消息，顿时急火攻心。
潘晟能够入阁，是凭借张太师的面子，在张太师临终之际向皇帝求来的，可奇怪的是，张太师的灵柩前脚刚离开京城，皇上后脚就把潘晟的官给免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不是类似耍无赖吗？这做戏又是给谁看呢？
冯公公当了一辈子太监，历经三朝，看过太多的风云变幻，他心里十分清楚，在政权交接的时候，往往是最容易暗藏杀机的时候，不管你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还是皇上的干爹，只要稍不注意，就可能会遭遇翻车的危险。
从潘晟这件事情上，冯公公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顾不上自己还在病中，让人抬着自己回到了许久都没有回去过的司礼监，他命当值的太监把之前那几份奏章的底本拿过来一看。
只见那份“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闲住”的上谕，竟然是内阁次辅申时行出票，司礼监首席秉笔张宏批红的。
冯保顿时大发雷霆，把听闻消息后赶来的张宏大骂了一顿，他指责张宏表面上忠厚老实，实际上却藏着祸心，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提前知会自己一声。
张宏自然是大喊冤枉，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潘晟是兄长的人啊，所以才没有打扰你养病呢。
冯保将雷士祯的弹劾奏章狠狠甩到对方脸上，怒道：“他是张太师举荐的，你总清楚吧？！‘晟乃元辅遗疏特荐’这八个字，也是你批的！”
张宏强忍着脸上传来的火辣疼痛，垂首回应：“冯公公，这都是皇上的原话，咱家与潘部堂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实在没必要卷入这摊浑水。”
“哦……”冯保只觉心底仿若被重锤猛击，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刹那间，他脑海中浮现出昨晚暗自揣测的最坏情形——这一切竟是万历皇帝授意！
此刻，冯保仿若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本想对着张宏放出几句狠话，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分力气都使不上。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起来，紧接着便直挺挺地昏厥过去。
“老祖宗！”跟班的干儿孙们慌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快把冯公公抬回去吧。”张宏无奈地叹了口气，“都病成这样了，还计较什么闲气，这不是不要命了嘛。”
等冯保再次悠悠转醒，已然是下午时分。
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徐爵、冯邦宁等人，在床头围了个圈。见冯保醒来，众人赶忙七嘴八舌地上前请安，张大受则端来太医开好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请干爹服下。
“都啥时候了，还喝啥安神汤？”冯保猛地一巴掌，把药碗打落在地，满脸颓丧地说，“再不想法子自救，咱爷们儿可都要去喝孟婆汤啦！”
“啊？”徐爵等人一听，全都吓得不轻，其实这段时间，他们也不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张鲸那一伙儿，那嚣张气焰简直要冲破天灵盖，全然不把这冯保这位老祖宗放在眼里了，手底下的人也是人心不稳，都在私下里嘀咕，是不是要变天了。
冯保强撑着那副病恹恹的身子，连夜跑到李家胡同去求救。
回来之后，他就按照李铭的指点，又向皇帝递上了告老的折子，这次告老可不像之前那么简单，他还跟万历皇帝讲，皇上和太后为了给潞王营造王府，那花销简直大得没边儿，内库亏空得厉害，老奴我啊，就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全都留给陛下，多少也能补上点儿亏空。
万历为啥一直不想让冯保辞职呢？很大程度上就是瞅着他那些搜刮来的钱财珠宝文物眼馋呢，现在一听冯保主动说要把财富献给自己，那脸色立马就缓和了，假惺惺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大伴你还是留着自己养老吧。”
冯保满心悲戚，感慨自己时日无多，吃喝皆难，又无子女相伴，觉得再多钱财也毫无意义，他看着万历，言辞恳切地说道：“陛下，老奴虽身份卑微，但眼睁睁看着您长大，早已把您当作至亲之人，这钱财，不留给陛下，又能给谁呢？”
这一场景，着实令人动容，就连一直与冯保势如水火、巴不得他早早离世的张鲸，也在旁偷偷抹起了眼泪。
万历见状，心中纳闷，问道：“你这是为何啼哭？”
张鲸一脸懊悔，说道：“陛下，今日奴婢才明白，冯公公即便有诸多不是，心里却始终装着陛下啊，他往日教训我们，说得最多的便是要对皇上忠心，因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皆是皇上恩赐，如今想来，他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奴婢先前那般说他，实在不该……”
张鲸早就收了晋党的好处，而现在晋党也悄悄和李铭站在一起了，自然要替帮李铭保下冯保。
言罢，张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因着平日里有关冯保的坏话，多半出自张鲸之口，见他此刻这般模样，万历不禁犯起了嘀咕，暗自思忖，莫非自己此前对冯保，当真有些绝情了？
他猛然惊觉，自己竟是在这只老狗的陪伴下长大，虽说这老狗年迈后变得有些讨人嫌，但想想看，世间又有几只老狗能不惹人厌呢？
即便是对冯保恨之入骨的张鲸，此刻也被深深触动了心弦，他暗自思量，若自己再固执己见，不肯松口，岂不是要显得太过冷血无情？
当然，金钱的诱惑还是占了主导，最终，他点头应允，放冯保归乡养老，但前提是，冯保需先呈上财产清单，以证明其诚意与老实。
冯保见状，趁机提出请求，希望万历皇帝能准许他的干儿子徐爵、张大受，以及侄子冯邦宁等人一同辞官，回衡水老家陪伴他终老，他向皇帝坦露，这些人过去曾仗势欺人，犯下不少贪赃枉法之事，他恳请皇帝，看在他们多年效力，即便无功也有苦劳的份上，允许他们交出全部家产，以求得一个安稳的晚年。
万历皇帝并未答应这一请求，他已暗中安排人手，起草了弹劾徐爵、冯邦宁等人的奏章。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冯邦宁的情况相对来说还算好处理，毕竟他的牵扯面相对有限，然而，徐爵可就不一样了，他作为冯保的代言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与公卿百官频繁交往，甚至称兄道弟，关系错综复杂，如此一来，若将徐爵抄家下狱，势必会牵连出众多官员，而这一行动也极有可能抄出数量巨大的金银财宝。
除了徐爵，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人物——游七，他与徐爵是把兄弟，平日里常常一起狐假虎威，游七可不是普通人物，他是张太师的代言人。这意味着，一旦对游七采取行动，背后所牵扯的利益关系和势力纠葛将更为复杂。
就在准备拿人的前夜，徐爵不知通过何种渠道预先得到了消息，深知自己处境危险的他，迅速召集了手下的亲信头目，在东厂的后堂摆下酒席，说是要喝一场散伙酒。
这些亲信头目们或许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即将面临的危险，而徐爵却在心中暗自谋划着另一个计划，他在酒中偷偷下了药，趁着众人饮酒之际，将他们逐一迷晕。
完成这一步后，徐爵独自来到东厂的架阁库中，点燃了周围的一切，选择以自焚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当晚的天气格外干燥，西风劲吹，风力强劲，这无疑为火势的蔓延提供了绝佳的条件，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整个东厂衙门瞬间被大火吞噬，熊熊烈火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肆虐着东厂的每一个角落。
东厂那些平日里掌权的掌班领班、各房档头，原本在官场中呼风唤雨，此刻却都陷入了绝境，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大火围困，根本无法逃脱，最终，他们全都葬身火海，无一幸免，曾经繁华热闹的东厂衙门，在这场大火之后，化作了一片白地，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无尽的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