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何去何从
画家已年届六十七，恢复自由身之后，这些年和老伴游遍了大江南北，如今游玩兴致已尽，他安心宅在家中撰写《西游记》，而老徐整日无所事事，早没了世俗的念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身材愈发白胖。
这天，徐渭一屁股坐到李铭身旁，伸手就去拿桌上的茶点，塞进嘴里就吃。
李铭瞧着他头上那稀疏的白发乱糟糟地东倒西歪，不禁苦笑道：“今天起得挺早啊？”
座钟当当报时，原来已是上午十一点了。
“妈的，吵死了。”徐渭被红豆糕噎得难受，忙端起李铭的茶盏猛灌下去。
“先生有什么指教？”李铭笑着问道。
“不敢当，不敢当。”徐渭连连摆手，“这事儿还用得着教？”
“你就别试探我了，当年我说过的话，那是永远都算数的。”李铭双手撑着椅背，身姿挺拔，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徐渭，神情坚定地说道，“我要为这天下除去这个大害，把一家之法变成天下之法！我又怎会自己成为那祸害之源呢？”
“说的可是真的？”徐渭也紧紧地盯着李铭，他那布满眼屎的双眼，此刻竟仿佛透着一种能洞悉世事人心的锐利光芒。
他仔细地审视了李铭一番后，缓缓问道：“要是日后有人硬要给你穿上黄袍，拥你上位，你会怎么做？”
“那我就按复辟之罪判他死刑。”李铭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你要是对那把椅子没心思，事情就简单多了。”徐渭说着，手指随意地捻下大块眼屎，然后在织锦坐垫上随手擦了擦，接着，他一只脚踩在椅面上，那五个蒜头似的脚趾头大张着，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说道：
“这样一来，至少不用费劲地去编造什么出生时‘霞光满室’、‘日坠怀中’，‘体生金色’、‘胸有三乳’之类的荒唐鬼话了，不然尴尬得能把脚趾头在椅子上抠出个洞来！”
“哈哈，你居然一直在为这个事儿发愁？！”李铭忍不住大笑道，“想当年我出生的时候可是有黄疸的，出了月子那黄疸才慢慢消下去呢。”
“哈哈哈哈！”徐渭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
“行了啊，军师大人，咱还是聊聊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徐渭那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说道：
“这还用得着多说嘛？前些年啊，我专门去九边走了走，转了一圈，还在戚继光那儿住了好几个月呢，后来通过戚继光这边的关系，跟东北公司搭上线了，接着又顺藤摸瓜和李成梁联系上了，随后就跑到辽东待了整整一年。”
“是不是还收了李成梁儿子李如松当徒弟，教他兵法来着？”李铭笑着打趣道，心里暗暗感叹这该死的世界线收束效应啊。
“哼，那个家伙果然一直盯着我呢，真该死！”徐渭却只是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得提醒你啊，现在李成梁那架势，越来越像个军阀了，要是有机会啊，可得想办法把他给挪动挪动，我看让戚继光和他换个地方就挺不错的。”
李铭刚要习惯性推脱，突然意识到岳父大人已经走了。
他无奈点头：“我记住了。”想起岳父在时，自己啥都不用操心，只需管好自己那点事儿就行。
徐渭神色凝重地说：“但得注意手段，李成梁已是辽东王，贸然动他，土蛮、女直肯定会趁机作乱。”
接着又说：“这厮不仅养寇自重，还在女直人中扶持了个叫奴儿哈赤的建奴来对付其他各部，如今这人风头正盛，我看此人挺厉害，提醒李成梁别玩火自焚，他却当成耳旁风，你得留意着点。”
李铭用力点头：“嗯，已经把他拉进黑名单了。”
徐渭自嘲地笑笑：“唉，怎么说到野猪皮了，真是老了……”随后又转回正题。
“在我看来，大明最为出色的两位大帅手下的军队，那可真是实至名归，先说李家父子，他们带兵打仗很有一套，特别擅长出其不意地用奇兵发动突袭，他们麾下最厉害的部队，要数李家的家将骑兵队了，这支队伍的成员都是辽东一带的游侠，一个个身手矫健、勇猛无畏，而且他们的装备十分精良，从头盔到铠甲，再到手中的兵器，都是精心挑选和打造的，在战场上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平日里的训练更是严格，一丝一毫都不马虎，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和锻炼，整个队伍配合默契，战斗力超强。他们在辽东的战场上纵横驰骋，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就像一股无敌的铁流，所以大家都称他们为“辽东铁骑”。”
“戚大帅，那更是名声远扬，我军最开始就是从他留在江南的戚家军发展过来的，可以说戚家军就是咱们军队的源头，就好比是母亲和孩子的关系一样，戚大帅针对骑兵的特点，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车营，这种车营的管理非常精明，各种规章制度都很完善，士兵们也都清楚自己的职责，而且车营里配备的器械都特别犀利，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都能发挥出强大的作用，和辽东铁骑相比，戚家军的车营更加稳定可靠，战斗力也更强，在明朝边境的九支军队当中，那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堪称“九边第一军”。”
李铭听到这些话，不禁会心一笑，他心里明白，这还是画家第一次用“我军”来称呼海警呢，这说明大家对海警的认可和归属感又增强了几分。
他接着说道：“不过呢，不管是李家军还是戚家军，感觉都像是上一个时代的军队了，咱们现在的军队啊，已经在各个方面都超过了他们，当然，也许他们在某一场具体的战役中，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顽强的斗志，有可能赢过咱们，但是从大局来看，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了。”
徐渭微微哂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说来说去，其实道理很简单，就像古人说的‘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现在你的军队实力强大，有钱又有粮，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所以你才会在这里纠结，到底是采取强硬的手段直接拿下，还是先缓和一下关系，再慢慢推进。”
“按我的想法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按倒对方就行，然后捆起来，姿势随你定。”
“不要把你的个人偏好说出来。”李铭轻咳一声说。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革命！不能跳过前戏直接行动。”
“革命不就是改朝换代吗？”徐渭撇嘴笑道：“改朝换代不就是造反吗？”
“这就是我们第一个要理清的概念！”李铭摇摇头，沉声道。
“革命除了要暴力推翻某些人的统治之外，还要有革新，而且革新的进步得是质的飞跃，不是简单的修修改改，这样才能称为革命。”
“照你这么说，过去历朝历代都是造反了，唐宗宋祖和梁山好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想推翻现有的统治，自己来当皇帝嘛！”
“正义的造反是起义嘛，但没有跳出王朝兴替的治乱循环，没有质的革新就不能称为革命。”李铭便道。
“要我说，只有‘周革殷命’和‘始皇革命’算得上革命。”
“唔。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徐渭信服地点点头，说道：“周朝从君权神授转变为天授，实行封建制度，并确立礼乐制度，与野蛮的夏商相比，确实是一次巨大的进步。”
“正是周朝为我华夏文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李铭也赞同地点头附和，认为徐渭的总结非常到位，这三项革命性的贡献确实体现了周朝的进步。
“秦皇废除了封建制度，实现了大一统，自称皇帝，对华夏进行了重塑，这也是伟大的革命。”徐渭再次表示信服，虽然秦皇被骂了近两千年，但历朝历代都没有完全跳出他的框架，这就像是人们边吃饭边骂娘一样矛盾。
“那你是不是更推崇周武王的革命了？”徐渭突然问道，眼中闪烁着光芒，他之前之所以回避这个话题，是不想像姚广孝那样在和平的华夏大地引发战乱，无论谁胜谁负，受苦的都是大明的百姓啊……
“没错，我们得把重点放在革新上！”李铭微微提高了声调，略显激动地说道，“当旧制度在咱们的新体系面前暴露出种种弊病，丑态毕露，让人厌恶至极时，人心会倾向哪一边，就非常清楚明白了。”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很多事情就会顺理成章，只需要一场如同牧野之战般的关键战役，天下就能通过发布通告而轻松平定，大明也不必陷入血肉横飞的残酷战争，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磨坊了。”
“只是帝辛最后要在鹿台自焚……”徐渭轻声叹息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
李铭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看来你是更希望能采取斩首的行动。”徐渭似乎看穿了李铭的心思，这种洞察让人有些无奈，毕竟他就是这么个敏锐得有些过分的人。
“到时候再根据实际情况做决定吧。”李铭语气平淡地回应道，“不管怎么说，那孩子也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心里总归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呵呵……”徐渭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说错话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心里明白，自己有时候就像杨修一样，聪明过头了，容易得罪人。
可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一辈子恐怕都难改过来，也正因如此，他在很多地方都不太招人待见，混得并不如意，除了李铭能够全然包容他的脾气和性格外，也就只有当年的胡宗宪把他当作宝贝一样看重了……
一想到胡宗宪的悲惨结局，徐渭的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酸涩，这该死的家天下制度，真的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和无奈，或许只有死亡，才能彻底摆脱这一切吧。
他揉了揉脸，打起精神说道：“行吧。现在讲讲你所说的这第三次革命的天命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