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藩王之祸
东南四省之外,几乎每个省都充斥着繁殖力惊人的藩王宗室,各省在册的宗室少则几万口,多则十几万,这些朱姓子孙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且一听说要清丈田亩了,这些地方的缙绅纷纷投献诡寄于宗藩名下,若官府强行清丈,必有胥吏通风报信,数千宗室子弟提前得到消息,在田间地头耍横阻挠。
别看他们一个个与泼皮无赖无异,但最次的也是从六品的奉国中尉,比知县的品级还高,官府又敢碰哪个?结果只能灰头土脸的撤回。
被考成法逼得紧了,官差只能再苦一苦百姓来交差了,比如丈量那些没有后台的小农土地时普遍大弓换小弓,来获得更多的亩数;或者将不能耕种的山地、坡地、坟地,甚至房屋也当成‘平田’纳入亩数,来完成本衙门的清丈考核。
上头可不管你虚报不虚报,吹出来的田亩数也一样要纳税的!官员们为了保住乌纱免受惩罚,只能对小民穷凶极恶地刮地三尺。
当百姓卖儿鬻女也完不了税的时候,只好要么投献宗室豪绅为奴,要么抛家舍业去做流民。
结果历代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小民视为一种有害的东西,‘一望数百里而尽弃之,举族阖村皆逃亡’。
只是江南集团每年两百万移民,起到了一定扬汤止沸的效果,大明这口破锅,才勉强没有冒溢罢了。
又何止是清丈田亩?朝廷任何一项改革,在有藩王的省里都完全不灵,皆因为张相公这个经理人,动不了大老板的家族……
动不了宗室,就动不了官绅,最后完成每年的税收任务,只能靠不断苦一苦百姓。
张居正当然知道症结所在,可每当他主张削减宗室俸禄,清查宗室侵占田亩,那些老朱家的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素来支持张相公的李太后也自知理亏,唯独此事不肯点头——
因为万历十年,为了她小儿子潞王大婚,宫中光军费就挪用了九十多万两,甚至把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大婚之后,潞王之国就藩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结果光在卫辉建造潞王府,又花了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白银,所采石料皆采之于湖广、四川的深山老林,所用人工众多,至今仍未竣工,花费早就超过百万两之巨。
此外,万历和太后赏赐潞王的皇店皇庄遍布畿内,仅土地便高达数万顷。
皇帝和太后如此厚待潞王,自然也不能苛待了其它的藩王宗亲,至少不能削减他们的待遇吧?
再说了,反正都是我们老朱家的,肉烂在锅里,你个外臣掺合个屁?
张居正的无上权力并不来自于他自身,一旦失去了太后的支持,登时便徒呼奈何了。
所以他才会有这么重的挫折感,实在是人力有时尽啊!看着失望流泪的岳父大人,李铭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泪。
有那么一闪念,他甚至觉得自己帮偶像延寿五年是错的。
这五年对张相公来说,实在太煎熬了,也许死在万历十年,改革颓相未显的时候,他的心会更安宁一些。定定神,李铭看着这个即将被绝望摧毁的老人,李铭方缓缓道:“岳父的改革光耀千古,堪称大明中兴第一功臣!”
这绝不只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而是明摆着的事实——现在太仓岁入白银一千七百万两,是十五年前的四倍;存粮足够十年支用,亦是万历元年的四倍!
国库充盈之外,亦四海晏然。
西北面,俺答已殁,北面有戚继光镇守,万夫莫开。
东北,有李成梁扫荡,鞑子闻风丧胆,大明九边安宁,京师已有十余年未闻警声了!
西南,刘綎、邓子龙征缅,大败莽应里,取得决定性胜利,纠合诸夷,歃血威远营,收复了所有被东吁王朝侵占的土地,令滇南土司重新归顺。
大明真的恢复了盛世气象!
而这,都是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付出包括名誉在内的一切,为老朱家换来的……
他固然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官员,却是老朱家天大的功臣!
两百年来,唯有于少保可与之比肩!
亦可与之比惨……
堡宗杀于谦之后,再无臣子愿为朱家尽忠效死。
万历清算张居正,逼死他全家之后,亦再无臣子愿为朱家精诚竭力了……
这朱家,不亡,还有天理吗?!
但张居正至少向李铭证明了,改革救不了大明朝……
盯着女婿虽然流着泪,却毫不动摇的眼神良久,张居正终于认命的苍凉一叹,用尽最后的力气,憋出一句微弱的话来:
“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柄国十五载的大明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永远合上了眼睛。
历代文官对谥号的看重,甚至高于自己生前的荣誉,所谓盖棺定论莫过于是,关乎其历史地位。
朝廷给谥的条件历来十分苛刻,汉朝规定只有封侯者有得谥资格;唐朝规定职事官三品以上;宋朝则是二品以上官员方有得谥号资格。
及至本朝,虽然规定文武官员若品级未够,但侍从有劳、或以死勤事者,亦可特赐谥号,但需取自上裁,但同时又规定:
‘凡遇文武大臣应得谥号者,备查本官生平履历、必其节概为朝野具瞻、勋猷系国家休戚,公论允服、毫无瑕疵者,方请上裁。如行业平常,虽官品崇高、亦不得概与。’
所以本朝给谥反而更加吝啬,二品尚书不得谥号者比比皆是,按照本朝谥法,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方能谥‘文’字,得谥‘文正’者,更是只有弘治朝的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
且李东阳还因为曲附刘瑾的一段黑历史,被时人作打油诗讽刺曰:
‘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但李东阳不在乎,他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他是李文正,却不会有多少记得他的黑历史。
故而当弥留之际,杨一清透露,他将成为大明朝头一个‘文正公’后,已经垂死的李东阳居然爬起来,给杨一清重重磕了个头。
‘文正’的份量可见一斑了,无怪乎文官的最高理想是,‘生封太傅、死谥文正’了。
比文正低一档的是文贞,其实文贞在唐朝才是最高的谥号,比如魏征、宋璟、张说这些贤臣都谥了‘文贞’。
到了北宋初年,依然沿袭唐制。但因为要避宋仁宗的讳,才将‘文贞’改为‘文正’,之前谥文贞的几位,比如李昉、王旦,也都改成了文正公。
及至本朝,不用再避前朝的讳了,但因为司马光说过‘文正乃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故而文贞也只能屈居其后了。
饶是如此,本朝也只有一个杨士奇当此谥号。
其实,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时,朝廷想赠他谥文贞的。却被李铭给搅黄了。
开什么玩笑,徐阁老在江南早就是反动典型了,给他谥文贞,是要翻天吗?
按照李铭的意思,要么不给谥,要么给他定个文恭公拉到,但彼时还轮不到他做主。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心里有愧,也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难免也要被人评头论足,还是厚道些好。于是给徐阶定了个‘文端’。
按照本朝会典规定的谥号,正、贞之后,依次是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所以排第三的是文成,得谥者仅刘伯温和王守仁。
第四是文忠,目前也仅有杨廷和与张骢获得。
能得到排第五的谥号,徐阶在地底下就偷着乐吧。
张居正临终前,对皇帝、阁臣,乃至六部尚书都有交代,对人事国事做了很多的安排,却唯独没考虑过自己包括谥号在内的身后事。
一是自信,他可是活着的太师,已经超过了‘生封太傅’的等级。那么‘死谥文正’不应该是板上钉钉、理所当然的吗?
二是骄傲不容许他过问,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千秋功过当任人评说!难道还有人会认为他的功业会不如杨一清,谢迁之流?
然而,他的好学生却只给他定了个文忠……
张太师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