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再见张居正
明万历十年，皇帝为张居正加封太师衔，使他成为大明二百年间首位生前获得此殊荣的文官。
然而，从这一年开始，张居正的心态和状态发生了显著变化，他变得多疑且暴躁，不再轻易信任任何人，这种心态甚至延伸到了对他的治疗上，尽管有江南医院的名医为他治好了许多疾病，但他仍怀疑这些医生是否受人指使，故意夸大病情进行过度治疗。
由于这种疑虑，他逐渐对医学治疗产生了抵触情绪，先是拒绝承认自己的病情，后来甚至完全否认自己有任何不适。
改革进入了深水区，每一步都显得尤为艰难，尽管有考成法这样的严厉制度来约束官员，但像清丈田亩这样触动地主缙绅根本利益的改革措施仍然难以推进或在推进过程中出现大量造假现象，面对这种情况，张居正内心充满了怒火和挫败感，他迫切希望严惩那些敷衍塞责、不尽职尽责的官员。
他也深感时不我待和人亡政息的巨大压力，这种紧迫感令他如同身处油锅之中，备受煎熬。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都处于高度紧张和焦虑的状态，仿佛时刻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面对亲信手下，他也会频繁发怒并加以斥责。
长年累月的操劳和精神压力让他疲惫不堪，即使到了晚年，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
尽管有人试图劝解他放松心情、调整心态，但他始终听不进去，几年下来，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承受这般重压。
在万历十五年春夏交替的时节，身体向来硬朗的他，毫无预兆地忽然病倒，仿佛一瞬间，那根支撑着身躯的健康之柱轰然崩塌，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儿子们心急如焚，于是赶忙派人去请江南医院赫赫有名的神医前来诊，万密斋、李时珍和李沦溟这三位医学界的巨头齐聚一堂，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商讨，最终得出了结论——‘锁肛痔’，也就是直肠癌晚期，以当时现有的医学水平，这无异于被判了死刑，是药石难医的绝症。
不过，医生们还是决定采取姑息治疗的方法，尽最大可能帮他减轻痛苦，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少受些折磨。
在大明的朝堂上，他就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光芒四射，然而，这团燃烧得太过猛烈的火，在照亮他人的同时，却也无情地烧毁了自己。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太师府门前稳稳停下，张安然率先下轿，脚步踉踉跄跄地朝着府内奔去。
过了一会儿，李铭带着孩子，来到了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内院，还未走进卧室，便能听到里面传来安然的哭声，那哭声，充满了无助、悲伤和绝望，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
李铭心疼不已，他先是轻轻安抚着身旁惶惑不安的儿女，让他们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然后，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卧室。
映入眼帘的，是安然哭倒在病榻前的身影，只见他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往日的风采早已消失殆尽。
李铭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眶也不禁湿润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在他的印象中，岳父大人是多么风光无限的人物啊！美髯飘飘，尽显儒雅气质；长身玉立，更是风度翩翩，那时的他，就像是众人心中的偶像，令人敬仰和钦佩，可如今，却被病魔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张居正，这位在明朝政坛呼风唤雨、执掌朝政十五载的首辅大臣，此刻已尽显颓态，他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往昔那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只剩一副虚弱至极的病躯。
他的眼窝深陷下去，仿佛藏着无尽的疲惫与沧桑，面色青灰，犹如被岁月无情侵蚀的枯木，毫无生机。
身体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上，身形显得格外萎缩，在这宽敞的床铺上，竟好似随时都可能消逝一般，令人不禁心生悲戚，就连那曾经标志性的美髯，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得杂乱蓬松、灰白干枯，宛如一蓬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霜草，毫无生气可言。
张居正费力地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抚摸着女儿安然的面颊，他试图挤出一丝笑容来安慰女儿，可嘴角却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由自主地向下耷拉，那努力挤出的笑容瞬间变得扭曲而苦涩，浑浊的泪珠从他凹陷的眼眶中滚滚而下，顺着他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缓缓淌入嘴角，似是将一生的不甘、不舍与无奈都融入了这苦涩的泪水之中。
安然见状，心疼不已，赶忙用帕子轻柔地为父亲擦拭嘴角的泪水，她哭得肝肠寸断，几近昏厥过去，那悲痛欲绝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
此时，张敬修站在一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朝着走进来的李铭微微点了点头。
李铭快步上前，紧紧地攥住张敬修的手，眼神中满是关切与焦急，低声问道：“岳父如今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张敬修声音嘶哑地回答道：“今日清晨，李神医刚刚为父亲把过脉，脉象极其微弱，得使出好大的劲儿按下去，才能勉强感受到一丝跳动，其实，父亲一直在硬撑着，就是在等你们回来啊……”
就在这时，张居正在病榻上吃力地转动着眼球，目光缓缓地看向李铭，那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
李铭急忙走到床边，双膝跪地，眼眶泛红地轻唤了声“岳父”。
张居正嘴唇微微颤动，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却被痰音阻断，难以吐出清晰的字句。
李铭把目光转向敬修，敬修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五天前他就没法说话了。”此时，张居正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微微动了动，李铭眼疾手快，赶忙握住，神情凝重地说道：“岳父，我心里清楚您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张居正的眼珠不再转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李铭，李铭接着说道：“岳父，您就放心吧。我肯定会拼尽全力保全张家，哪怕皇上要对敬修他们动手，我也绝不答应！”
张居正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的忧虑之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可他的手还是紧紧抓着李铭不放，李铭便又说道：“还有，那些被您提拔重用的官员，我会尽力护着，不会让别人诋毁、清算他们，更不会去排挤。”
张居正轻轻点了下头，手却依旧没松开。
其实，这些并非他最在意的，远远不是。
李铭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岳父，您的改革举措，我不会延续下去。”
张居正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狰狞，喉头也发出嗬嗬的声响，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发脾气，然而，此时的他已然没有什么威慑力了……
李铭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神色凝重地对安然和敬修等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安然等人听到李铭的话后，便依照指示缓缓退出了卧房，敬修在走出房门时，还顺手将门掩上，生怕里面可能进行的激烈对话会被外界听到。
卧房里，李铭看着张居正，语气沉稳地说道：“岳父大人，我明白你期望我能够把你的改革继续推行下去，你身为摄政宰相，手中的权力堪称数百年来人臣之最，可即便拥有这样的权势，历经十五年的改革都尚未取得成功，又怎能把完成改革这一未竟之业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呢？”
张居正的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失望，缓缓地松开了手，就在这时，李铭接着说道：“岳父大人，你向来以明见万里的智慧著称，难道会不清楚改革为何会虎头蛇尾、难以持续推进吗？”
最终，张居正没能从李铭口中得到他一心想要的答案。
而张太师并不知晓，在李铭的协助下，这场改革竟然足足多延续了五年。
然而，令他深感沮丧的是，当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首往昔时，却发现万历十五年相较于万历十年，并未实现质的飞跃。
若从全局的视角来审视，便会注意到在南方，确切地说是在江浙闽粤地区推行的改革，其成效要远远超出其他地方。
以清丈田亩这一艰巨任务为例，南直隶、浙江、福建以及广东这四个省份，早在万历初年就陆续展开了试点工作，并且在万历五年之前就已经全部顺利完成了清丈。
实际上，张相公心里十分清楚，东南沿海地区清丈工作能够顺利推进，是有其原因的。
其一，除了南直隶之外，这几个省份本身土地面积就相对较少，就如浙江和广东，向来有“七山一水二分田”的说法，而福建的情况更为突出，有着“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描述，由于土地数量有限，依赖土地为生的人群相对也就较少，所以清丈工作的推进自然就容易许多。
而南直隶虽然土地广袤，但多亏了那柄被压制了十五年的大明神剑，早已帮其攻克了这块难啃的硬骨头。
隆庆年间，海瑞在江南十府大力开展清丈田亩的工作，将当时势力庞大的地主徐阁老整治得家破人亡，如此一来，江南一带上至国公，下至各地的乡宦，即便再想耍花样、耍手段，也都不敢肆意妄为，只能老老实实地进行退田并配合清丈工作。
与此同时，江南集团在东南四省积极发挥引领作用，大力推广土地承包制，这种制度创新使得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实现了有效分离，如今，在江南地区，约九成地主的土地都以长租的形式交给了各地开发公司，在土地清丈过程中，各地开发公司与官府密切配合，形成了高效的工作机制，如此一来，乡绅们想要隐瞒土地真实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随着江南集团的不断发展壮大，其在东南沿海地区以及海外十八行政区的影响力日益凸显，在这些地区，投资机会层出不穷，投资回报率数倍于土地的生意随处可见，面对如此诱人的发展机遇，缙绅大户们的目光逐渐从本地相对有限的土地上移开，转而投向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热土。
将目光聚焦到东南四省之外的地区时，就会发现土地清丈工作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即便是张居正的老巢湖广地区，也未能例外。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皇权的影响力难以真正深入到县域基层，甚至很多政令仅仅停留在衙门之中，无法得到有效的贯彻执行。
这种“皇权不下县，政令不出衙”的现状，导致了土地清丈工作缺乏强有力的组织和支持，难以顺利推进，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在大明的广袤疆域中，除了浙江、福建、广东这三个省份以及南北直隶地区外，就只剩下云南和贵州没有设置藩王了，不过，云南那里存在着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那就是黔国公，黔国公为非作歹，其带来的祸害程度丝毫不亚于藩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