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走还是不走
相府前院灵堂内，一个硕大的“奠”字格外显眼。
灵堂前方放置着供桌，桌上摆放着三牲祭品，香烛高高燃烧，还有一盏纯金的酥油长明灯。
众多挽联祭幛密集地悬挂在灵堂两侧，其落款者不是大九卿就是国公爷，不过有两个例外，一幅是太后父亲武清侯李伟全家所赠，另一幅则是赵立本、赵守正父子所赠，它们也堂堂正正地摆在堂上。
冯公公宣读了慰留的圣旨，还赠送了挽幛，上面是他亲笔书写的“国丧耆贤，碩德永念”，随后他恭恭敬敬地跪在供桌前，为老封君磕头哭丧。
“快扶双林先生进去奉茶。”张居正声音沙哑地吩咐嗣修，爷俩头上系着白绫，哭声都已岔音。
有贵客前来吊唁后，不能让人家直接离开，还要请入内奉茶，这样才算礼数完备。
张居正也在游七的搀扶下进入内室交谈。
李义河、曾省吾、王篆等人互相看了看，前者也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跟了进去。
分宾主落座后，冯保便按捺不住急切地询问张居正：“太岳，你也听闻上谕了，那我该如何回应娘娘和皇上？”
“唉……”仅仅半天时间，张居正已面容憔悴，向来一丝不乱的胡须此刻也杂乱无章。他长吁短叹一番后说道：“永亭，你以及太后、皇上的心意，我皆明白。我又何尝放心得下这一摊事务？然而首辅乃百官之师，百官又是教化百姓的师长。我若不尽对亡父的责任，自己内心这道坎过不去，也无言面对百官与天下人。”
“不是有先例可循吗？”冯保又搬出他临时查到的情况，“当年杨荣、金幼孜、杨溥、王文、李贤……”
“没错，大学士确有夺情起复的传统，最近的便是刘棉花，他两次丁忧都未遵循规矩。”李义河插话道，“但自杨廷和之后，风向就已然改变。”
“哦？是这样么？”冯保不禁露出汗颜之色，没想到还有这等情形。
张居正神情略显忧郁，缓缓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正德十年时，杨文忠公因父亲去世，请求回乡奔丧，起初，武宗并不允许，后来杨文忠公再三请求，这才得到了许可，然而，不久后朝廷又打算让他提前结束守丧期回朝任职，杨文忠公三次上疏推辞，最终才得以如愿，在家乡安心守完了孝期，至此，内阁大臣能够完整地为父母守完丧期的先例，便由杨廷和开启了……”
正德皇帝虽说行事时常荒唐，但在这件事上却十分清醒，他深知杨廷和对于国家的重要性，离不开他的辅佐，所以最初坚决不许杨廷和回家为父亲守丧，在杨廷和的再三坚持下，正德皇帝才无奈地同意了他的请求。
可没过多久，皇帝又改变了想法，希望杨廷和能提前结束守丧回到朝廷，不过，杨廷和似乎更珍惜自己的性命，不愿再跟正德皇帝继续在这问题上怄气，坚决不肯提前回朝，就这样，他在家整整待满了廿七个月，直到正德皇帝再次催促，他才动身返回京城。
那个时候，杨廷和一家在舆论方面有着很大的影响力，结果，以他儿子为首的一群年轻官员，大力渲染杨廷和的行为，把他塑造成了一个不贪恋权位、忠孝两全的道德楷模，仿佛成为了大学士们学习的典范。
而已经退休回家的刘棉花，却不幸成了反面典型，遭到了众人的猛烈抨击，在舆论的宣传下，他被刻画成了一个贪恋权位、厚颜无耻的人。
再加上从嘉靖时期开始，政治问题与道德评判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紧密，道德化倾向愈发严重，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的这种特权，也就从杨廷和之后逐渐消失了。
冯保此时只知晓其中一部分缘由，却不明就里，待发觉自己一番举动竟是弄巧成拙后，他不禁面露歉意，压低声音说道：“是咱家自作主张，考虑不周了。”
张居正轻轻摆了摆手，回应道：“你也是出于一番好心，不必太过自责。”
李义河在旁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这事儿本就没什么，毕竟皇上若不对相公加以慰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想当年正德爷不也是三番慰留杨廷和吗？”
说着，他目光深邃地看向张居正，接着道：“只不过当下，关键还是要看相公您自己是如何打算的。”
要知道，他们这几个作为张党的心腹，在来见张居正之前，就已经聚在一起商议过了，商量着该如何应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严峻局面。
经过一番讨论，几人最终达成一致意见，觉得应当设法劝说张相公夺情，毕竟若不然的话，后果着实难以预料。
只是方才张居正才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情绪想必还处于悲痛之中，所以他们那几个人还没好意思把这些话直白地说出口，好在冯保先开了这个头，李义河见状，便也果断地接着把话跟进了下去。
此刻的张居正，已然渐渐冷静下来，毕竟摆在面前的，是自己宦海生涯中所面临的最大危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又怎能不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索应对之策呢？
张居正渴望如同杨廷和一般，丁忧满二十七个月再从容归来，然而，时局已变，当下并非正德年间那般群臣齐心对抗皇帝，老杨的地位稳固无忧，他自可安心在家著述，无需担忧归来后局势大变。
可如今呢？隆庆朝内阁的激烈争斗余波未平，郭朴、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等阁老皆健在，且无一人能全身而退，其中不少人正值盛年，党羽遍布朝中，在这三年里，若其中一人复出，张居正的处境恐将艰难。
即便皇帝念及旧情，仍让他担任首辅，可有这些资深阁老制衡，他再难如现在这般独断专行。
张居正出仕三十余年，历经无数明争暗斗，才登上今日之位，他深知权力来之不易，又怎会轻易冒险失去？
对于张居正而言，权力至关重要，大丈夫或许可无父无母，但不可一日无权。更何况，当下正值改革关键时期，全国清丈田亩即将启动，他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权力？
夺情所带来的后果着实极为严重，在衡量官员的标准中，向来秉持着德才兼备的原则，而其中“德”字更是被摆在首要位置，一旦官员在道德层面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往往就会成为政敌们集中攻击的目标。
所以，张相公虽说心里其实是不想走的，可却总是难以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当着那些心腹以及盟友的面，他总不能编造一些假话或者空话来应对，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便成了他最好的回应方式。
花厅之中顿时陷入了一种极度安静的状态，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而冯保和李义河二人，仅仅是从这样的氛围中，便仿佛读懂了张相公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及他所存在的担忧。
“依我来看，这事儿恐怕也由不得相公您做主啊。”李幼孜接着说道，“当今皇帝尚年幼，这天下间实在不可一日没有相公您的辅佐，相公您又怎么忍心丢下皇上，回去守制呢？”
“万历中兴是相公一手缔造的，你若去了，这个局面交付哪一个？徐阁老七十五了，高胡子走了，吕调阳一个敲边鼓的跟班而已，张四维或许有些才气，但是资历太差，此外朝中哪还有能托付之人？”
其实能托付的人多了，只是他故意不说，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是啊，当下这个局面，相公实在是非留不可啊。”冯保赶忙点头附和道，“太后娘娘已经明确跟皇上说了，就算你上一百道辞呈，也绝对不会批准！”
张居正苦闷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们这是把不谷我架在火上烤啊……”
冯保和李义河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相公乃是非常之人，自当行非常之事。为了天下苍生，就不必计较个人的毁誉了！”李义河郑重地拱手说道。
“咱家的廷杖可不会含糊，谁敢说三道四，就让他尝尝厉害！”冯保也恶狠狠地表态道。
冯保话音刚落，张相公便轻轻蹙起眉头说道：“廷杖这种手段啊，稍有不慎就容易起到反效果，不到实在没别的法子那一步，可千万不能轻易动用，当下呢，还是先采用较为温和的法子，试探试探朝野上下的反应，之后再做定夺……”
“是，大人。”李义河赶忙点头应道，“那我明日就着手去安排布置相关事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