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满抗日救国军军长张凯雄眉头紧锁,那粒高粱米大小的黑痣像颗生锈的图钉那样钉在眉心。
士兵们清理战场,把牺牲的战友从阵地上抬下来,准备集中掩埋。
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血腥味儿,吸引来几只鹞鹰。
它们贴着山顶的树梢盘旋不去,明显不怀好意,突然随着一声枪响,其中一只噗啦啦扎煞着翅膀坠落了。
不知哪个士兵气不过,愤而朝鹞鹰开了枪。
奇怪竟然没有谁抬头望天,众人的视线全部在阵地上。
阵地上躺满了战死者的遗体。
张凯雄站在阵亡者的遗体前默默辨认着,面色乌黑,心情沉重如铅。
他不时蹲下来,在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上擦拭血渍,有的面孔他很熟悉,但大部分是陌生的,他们都很年轻,看上去小的不过十八九岁,大的有三十五六岁。
这些烈士中多数是游击军的同志,少数是红区的群众。
不少烈士都身中数弹,由此可见战斗的惨烈和烈士们生前的骁勇无畏。
吹过来一阵干燥的风,打得树叶噼啪作响,像是鏖战时枪炮声的回音。
似乎这是此时此刻唯一的响动了。
帮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战士拭去眼部的血迹的时候,他感到战士脸上还有一丝残存的温度,右眼,他的整个右眼窝变成了一个血乎乎的黑洞,皮肉外翻,其上闪着水晶一样的森然亮光。
“快来人,这里有人还活着!”张凯雄对所有人大喊。
跑来一个挎卫生箱的军医,先满脸疑惑地看看军长,然后撕开这名躺在血泊中战友的上衣,跪在地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站起来报告道:
“军长,对不起,他已经壮烈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军长,这位兄弟……已经壮烈了。”
张凯雄漠然地看一眼军医,仿佛很失望,不再吱声,又继续往前走。
尸体密集处,他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小心翼翼地寻找,或者,弯下身去轻轻拉起被遗体压住的胳膊,放在其腹部。
有的胳膊尚有余温,软软的,有的已经冰冷,硬硬的,说明他们倒下去的时间不一致。
当然,有的只剩下半截血肉模糊的残肢。
张凯雄的眼睛有些模糊,不知何时,眼眶里涨满了泪水。
看着看着,不禁一愣,在排列整齐的战死士兵遗体中,赫然蜷曲着一具日本兵尸体。
那时候,东满几十万旧军队改成的自卫军、救国军,乌泱泱一片,人数不老少,但纪律松弛,装备落后,没什么战斗力。
说好的要一致抗日,可打起仗来总是为谁的队伍冲锋谁的队伍殿后争执不休,往往首鼠两端、各怀彼此,经不起凶残劲敌鳖刚村一旅团的讨伐,几场遭遇战下来便跑的跑,垮的垮,散的散了。
为了挽救东满的抗日局面,1933春三月,那冬雪还没有融化,上级便指使当地的组织将我党掌握的一千多救国军残部转移至当时的红区中心马甲大屯,更名为“抗日救国游击军”,积极备战拉练。
得到消息的鳖刚村一少将指挥旅团主力,并纠集延吉、和龙、珲春和汪清四县的三千多日军,紧咬着抗日救国游击军屁股追来。
抗日救国军与从周边集聚而来的友军严阵以待。
三月三十日,天气晴朗,战斗在马甲大屯一带打响了。
由于日军机械化程度高,加之敌我力量对比悬殊,游击军不久便被分割成几块,主要阵地集中在独孤山,张军长亲自坐镇临时搭建起来的掩体内,指挥战士们一次次击退鬼子的进攻。
日军可能察觉到独孤山上有游击军的重要将领,因此拂晓到黄昏,一直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大有一举抹平独孤山的气势。
被困在山上的游击军一部,弹药即将消耗殆尽,鬼子的火力仍然很强大。
烟雾弥漫中,独孤山守军不停地向山下的友军打着请求补充弹药的旗语。
可哪里还有弹药!
友军心急如焚,竭力把敌人往自己阵地方向引,但敌人似乎知道友军的意图,知道抗日救国军的主力就在独孤山,因此并没有上当,继续朝山上猛攻。
照此打法,恐怕用不了多久,独孤山就要失守了。
转机在薄暮时分。
对面阵地上日本人的火力突然减弱。
长枪短炮好像同时浸了水一样,枪声由密集变成零零星星,乃至完全停了下来。
看来敌人的弹药补充也出现了困难。
趁此机会,张军长命令各部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立刻分散到战场上收集死伤士兵身上的子弹。
期间不断有零星枪声响起,但明显带有警戒和试探性的。
午夜过后,前方传来一个情报:别动队来到独孤山右侧嘎呀河下游大肚子川沟打扫战场,在一片极隐蔽的松林里发现一辆日军汽车,车上满载整箱的步枪子弹。
这是一个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子弹!
整箱的子弹!真是喜从天降!
游击军何尝想过能得到这么多的子弹啊!
弹药迅速分发到每一个士兵手里。
大家高兴坏了,有了充足的子弹,就像即将熄灭的篝火猛添了新柴,士气大振,各阵地的游击军指战员迅速展开强力反攻,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敌人阵地,被打得晕头转向的鳖刚村一知道大势已去,顾不得丢下大量日军阵亡人员的尸体,仓皇下令撤退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军长指着日军士兵的尸体,问身边的别动队队长李国禄。
李国禄说:“张军长,不要误会,他是我们的同志。这一车子弹,就是他送给我们的!”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军长。可是当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张军长就更加迷惑起来。
张军长连忙找来一个懂日文的军官翻译了一下,纸条上写的竟然是:
亲爱的中国游击军同志们,
我是关东军间岛日本辎重队的一名反战士兵,看到你们撒在山沟里的宣传品,知道你们是抗日游击军,你们是爱国主义者,也是国际主义者,我很想和你们会面,一起打击共同的敌人日本法西斯,但我已被法西斯军队包围着,走投无路。
我决意自杀了。
我把准备交给鳖刚村一少将的五十万发子弹,转赠贵军。
它藏在北面的松林里,请你们用这些子弹来消灭法西斯军队。
我虽身死,但我没有辜负我亲爱的同学杨凤山同志,我的灵魂与你们同在,与杨凤山君同在。
祝你们成功!
日本人反战同盟 伊田佐男
绝笔
李国禄说,他带领别动队在松林里搜索,发现了那辆引擎遭破坏的汽车,从汽车的整体状态来看,引擎是被故意破坏的。
当时,他也感到迷惑不解,这可是一辆满载军火的日军汽车啊,按照常理,就算汽车熄了火,日本人也会直接把它拖走,此处距离日军的阵地毕竟不远,为什么就地破坏了引擎?
从常识来看,这是毫无必要的。
而且,这个位置的路况并不差,汽车没有行驶在路上却径直开进了松树林,又是为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又向前搜索的时候,在嘎呀河边发现了这具日本兵尸体。
离这具尸体几步远,有一块石头,压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
游击军的战士们,齐刷刷向伊田佐男同志的遗体围拢过来。
不少人脑海里都浮现出“敌中有我”四字。
张军长缓缓俯下身去,挨近伊田佐男同志的遗体,他安详地闭着眼睛,漆黑的眉毛舒展着,满脸的鲜血和泥土,丝毫也没能改变他凛然的平静。
战士们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有的则呼唤着“兄弟”,逐个去握他的手:
“兄弟啊,兄弟一路走好哇!”
战士们把伊田佐男的遗体和游击军烈士抬到一片幽静的青山翠谷中,埋在一起。
“无论真假,但子弹是真的,调查一下,谁是杨凤山。”张军长对李国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