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汤圆儿,过来过来,你爷经常说,你小子是你们家头一号的明白人,这又读了这几年书,你倒是说说,你爷这回事儿,做得对不??”
黄降从人群后面露出头来,看看爷爷,又看看父亲,这才嬉笑着对刘大炮道:“刘爷,你这一句话,仨错处,嘿嘿。”
“哦??”刘大炮上来被他一句话说懵,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仨处错??”
众人一听,心里不约而同也都犯了嘀咕,只是这心里嘀咕的人分为了两派:一路往有希望处想的,深知这老爷子黄广路平日里最宠这大孙子汤圆儿,他年纪虽不大,但这小家伙处事说话总是异于常人,或许他真能说动老爷子也不一定;另一路纯粹就想看热闹的,是因为知道这小子嘴上向来不输人,便好奇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应对刘大炮。
黄降呲牙一笑,“长辈们总说,过了十二岁,才算是“开锁”成人。我还不到十二岁,黄嘴圈儿都还没褪完哩,所以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更不用说是个啥‘头一号的明白人’了!这是刘爷第一个说错的地方,嘿嘿。第二个:读了书就一定会变得更明白了?不见得。比如我,越读书就越是个糊涂蛋,越读书越弄不明白道理。很多读了书的人,有读傻了的,还有读完忘了自己姓啥,变得更加不要脸的,例子多的是。第三个就更错了:你让亲孙子评亲爷爷的对错?先不说我没资格给我爷划个分数,就光冲这辈分,我也不能划低说错了呀?刘爷,你说,我胡扯的对不对?嘻嘻。”
众人笑了起来。
刘大炮也被他这一大套歪理邪说噎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咂了咂嘴,这才苦笑着又道:“爷们不听你这一堆舌头开花的说辞,那你说说看,这事儿,咱们就不能说个理了吗??”
“说理咋不能说?先队里后村里,实在不行去乡里,地方多了。我也不懂,我就想问问:我听大人们都在说,人家自己人也交了钱,真的假的?”
“你是说夏得板他俩哥??说是那样说,可人家是一家人,他们交没交,外人怎么知道??”
“哦,那就是说,刘爷也知道这种事儿说不清?可最起码从面儿上说,人家公平。”
“公不公平,不是还有本账在呢么。”
“账本还能给咱们这些人看?”
“这不是想要个说法嘛!再说了,就算本队人要看看本队账本,也不过分吧??”
“好,就算闹一闹,账本递过来了,那,你们谁敢伸手接?谁又敢去查兑??”
“这个……”
“所以,还是解不开的题。”
这时,人群里有个后生不解地张口问道:“三爷,照汤圆儿这说法,那咋还不兴咱问问看看了?!黑白都不叫辨辨了??”
黄广路皱着眉头,苦笑道:“村子里还待不待?日子还过不过?枪打出头鸟。明面上啥也不说,暗地里使绊子穿小鞋,要杀剐哪个,都用不上刀子……你们还是年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小子,记住了,大多是灰的……”
人群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刘大炮才又看着黄降道:“汤圆儿,那按着你的看法,咱应该咋办?陆陆续续几乎家家都要盖房翻新,总不能就这样了吧??”
黄降无奈笑笑,“我是个小孩子,也不懂这些……我想着,要是村里几个老人先一起去说说,探探口风,总好过大家伙一帮子人都涌上去跟打架似的强……”
众人不住地点头,黄广路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几个老家伙一道去找夏得板,先说个情看看情况再说。”
“好,那我陪着,以三哥你为主,结果好坏,没人怨。”
众人一思忖,也都觉得有理,纷纷点头同意。
“那就这,散了吧,明天早饭后去。”
众人这才低声议论着,陆陆续续散场出门去了。
看着人们散尽,黄国庆苦着脸喃喃道:“依我看,夏得板可不是以前的夏得板了,这情,不好说……”
“那咋办?总得去试试,老三也刚成家结婚,还住在西屋里,房顶漏的跟筛子差不多,老二家也憋着劲儿想盖几间新房……事儿在眼前,都得解决。”黄广路起身,又看了看黄降,“你瞧着,有几分可能?”
黄降一脸木然,“我国强叔那年被他抓去,后来被逼得要跳楼,听他说那话,当时我就觉得,以前你们说的地主老财,估计也就这样……我不懂,只是觉得,爷,能说下来最好,说不下来,咱也不跟他吵,尽量问个结果就算了……”
“放心,我都这把岁数了,他还不至于动手打我吧,呵呵。”
老爷子出门而去,黄国庆这才看着黄降有些担心地道:“你是在想……”
“我不是想,我是怕。”黄降看看父亲,一脸的愁容。
黄国庆揉揉儿子的头,安慰道:“别怕,咱是有事儿说事儿,又不是闹事儿——再说了,他狗日的要是真敢动手打你爷,老子就把他弄残废了!”
黄降脸上的愁容更盛,抬眼看看父亲,“你这样说,我更怕了……”
孔素兰在旁边嗔怪道:“说的什么人话??有这样教儿子的?!”
黄国庆憨笑着,不说话了。
黄降看向院外的夜空,一股莫名地惆怅,竟涌上了心头……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完饭,刘大炮和马二爷他们几个老者就到了,黄广路交代了妻子几句,几个人这才出了门,商商量量地一起朝夏得板家走去。
到了夏家院门口,见夏得板的媳妇林氏正在晾衣服,黄广路这才清清嗓子,开口道:“林姑娘在忙哩,得板在家吗?”
林氏面无表情地抬抬眼皮看看他们,手上依旧摆弄着衣服没停下来,嘴里只淡淡说道:“吆,这不是咱队里的几个没读过书的明白人嘛?这大清早的,咋?为民请命来了这是??”
黄广路心里一塞,刘大炮却抢了话头过去,“嘿嘿”一笑道:“林姑娘这话有俩错处——读过书的不一定明白,没读过书的也不一定糊涂,明白糊涂跟读不读书其实也没啥一定的关系,你说呢?至于说啥‘为民请命’,俺们几个老家伙也做不了这事儿,毕竟,都没读过书嘛。都是为自己的事儿跑腿,没别的。”
林氏一脸不屑地撇了撇嘴:“光听刘叔说这一大套绕话,就证明是个能人了——这要是再读过书,那还不得叫你飞上天??”
刘大炮平白被她怼了几句,暗地里气得直咬牙,黄广路这才忙扯开话题,又问道:“那得板他……”
“昨晚上喝酒喝到半夜,这会儿酒劲儿还没过,还没醒哩。”
“哦——那行,那俺们几个,在这儿等等吧。”
“那得你们自己做主,我手上这杂活儿不少,就不招呼你们了。”
林氏说完,径自弯腰端起了空盆子,转身进了屋子,把几个人给生生晾在了院子里。
几个老头儿面面相觑,俱是一脸的尴尬。
马二爷咬着后槽牙,沉声道:“瞧着没?以前一天一两七吃不饱,等着各家接济的时候,见着谁不是叔长爷短??如今一人得道,鸡犬也跟着升了天!一个妇道人家见着咱这老家伙们,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什么东西……”
“夏老墩儿活着的时候,但凡吃顿饱饭身上有点儿劲儿,不就立马跟人翻脸了——啥叫家风?子嗣儿孙能不遗传??”
“呸……”
黄广路朝他们摆了摆手,黑着脸低声道:“别说了,听这意思,昨晚上咱们一帮子人商量的事儿,是让人家听到风声了……等等吧,等他醒了,问问再说。”
一帮老头儿或坐或站地就在院子里等着,眼瞅着日头高升,估摸着到了九点多了,屋子里却还是没见有任何动静。
刘大炮实在忍不住了,走两步到了堂屋门口,伸脖子朝屋子里面看看,开口道:“林姑娘,得板还没醒么??”
林氏这才懒洋洋地从东屋里走了出来,一脸的睡意,敢情是回去补觉去了。
“睡得死着呢——要不有啥事儿你们跟我说说,一会儿等他醒了,我跟他说就是了。”
刘大炮一皱眉,“这恐怕,不妥当吧??这事儿可关乎着队里娃子们以后分家置业……”
林氏不等他往下继续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吆,天塌地陷了啊?不就是分宅子盖房子交点钱那些儿破事儿吗?有啥大不了的……”
“破事儿?!”刘大炮一听就急眼了,“老农民一年种地能挣几个钱??你说得轻巧,那是因为你们家娃子现在十几岁就已经花钱买了城里户口,成了‘卡片粮’!俺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穷娃子们,种地过日子盖房子,这点儿‘破事儿’可是大事儿!”
“你!!”
“刘大炮!!我看你是为老不尊,给脸不要!!”
随着一声怒吼炸响,夏得板披着上衣闪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脸上一副乌云罩面的凶恶模样。
刘大炮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和身子也都微微颤抖起来……
“夏得板!老头儿我今儿个豁出脸去不要了!我倒想听听,我到底怎么个为老不尊,给脸不要??!”
夏得板朝着他瞪眼咬牙道:“有事儿说事儿,有屁放屁,老子买啥那是老子有钱!关你蛋事?!你胡咧咧啥?归你管?还是显得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