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竹窗漫进来时,月离昭华才从混沌中睁开眼。
昨夜的梦魇仍然记忆犹新,悲从中来,心底深处是那淡淡的忧伤。
母后,皇兄,昭昭好想你们。
思绪千千,忽地才反应过来。
“不对,我怎么会在床上,沧玄公子呢。”
“沧玄公子?”她轻声唤了句,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灶房传来木柴偶尔的噼啪声。
她趿着鞋下床,挨个找了个遍,果然,已不见那人身影。
月离昭华的脚步顿在堂屋中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襟。
灶房的噼啪声还在响,是昨夜没燃尽的柴火在余烬里偶尔爆一声,衬得这院子愈发空寂。
她方才找遍了雅舍的每一处,仿佛他从未来过,那些共处的时日,只是她梦魇后的一场幻梦。
“沧玄云澈……”她低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走出房门,空旷的院落之中,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灶房的柴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声噼啪响过,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拂过竹梢的轻响,像是谁在远方轻轻叹息。
“你,已经离开了吗?”
“好歹也跟我道个别呀,哼。”
风卷着几片落瓣掠过她脚边,像是在回应那声带着嗔怪的抱怨。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事一往初。
昭华卷起衣袖,开始忙碌起来。
“今天还跟以前一样,砍柴,做饭,采摘草药,然后研读医书,试药,跟以往一样,也没有什么不同呀,对,跟以前一样就好。”
昭华挽着衣袖蹲在井边打水,木桶撞击水面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开涟漪。晨光漫过竹篱笆,落在她手背上,映出几道浅浅的光影。
劈柴时斧头落下的力道比往日重了些,木柴裂开的脆响里。
将劈好的柴码得整整齐齐,留出空隙通风,嘴里却哼唧着:“少个人就少个人,六年了不也一样过来了吗,不过就是回到从前而已,倒还清净。”
拿上竹篓,前往后山采药,她沿着熟悉的小径往上走,脚边的龙胆草开得正盛。
她蹲下身摘了株龙胆草,叶片上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很舒服的感觉。
灶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锅里熬着的药香混着米粥的甜气漫出来。
“今天多加了好多糖,肯定很好吃。”
她舀了碗粥放于托盘之中,于往常一般端入房中。
“沧玄公子,吃饭……”
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托盘里的白瓷碗微微晃动,几粒溢出的米粒落在素布上,像碎掉的星子。
月离昭华站在房门口,指尖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那句习惯性的呼唤卡在舌尖,慢慢散成了无声的怅然。
房内空荡荡的,床榻依旧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没了那个穿着玄色衣袍的身影。
对呀,他已经走了!
望着眼前的白粥,昭华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白粥。搅起一圈圈的涟漪,像她此刻乱了章法的心绪。
她舀起一勺,递到唇边,缓缓送入口中,鼻尖萦绕着甜腻的米香,却感觉不到一丝丝的甜腻。
“一点都不甜。”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只留下淡淡的米香,那本该甜得发腻的糖,此刻竟淡得像从未存在过。
昭华握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怔怔地看着碗里晃动的涟漪,那圈模糊的倒影里,她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
“明明放了那么多糖……”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勺子在碗里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敲在心上的钝痛。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在粥碗上投下亮斑,晃得人眼睛发酸。她抬手想揉眼睛,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是眼泪。
原来不知不觉间,视线早已被这滚烫的东西模糊。
不是风迷了眼,也不是阳光太刺眼,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顺着眼角悄悄溢了出来。
她放下勺子,将脸埋进臂弯,肩膀微微耸动。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碗粥,明明是自己亲手煮的,明明她放了好多的糖,却在这一刻,都变得索然无味。
眼泪打湿了袖口,带来一片微凉。那碗加了双倍糖的粥,终究还是没能甜到心里去。
晨雾像一匹被揉皱的素纱,漫过万兽林的山脊时,便顺着松针的缝隙往下淌。
苍劲的古柏半截浸在雾里,露在外面的枝桠托着凝结的白汽,风过时簌簌落些细碎的凉,沾在鼻尖是草木的清苦。
溪涧藏在雾深处,只听见水流撞着卵石的叮咚,却看不见具体的影子,倒像是山灵在雾里敲着玉磬。偶尔有受惊的獐子从雾中窜过,带起一阵急促的草木摇晃,转瞬又被浓稠的白汽吞没,只留下几片旋落的叶,在湿漉漉的青苔上打着转。
低处的蕨类植物托着晨露,每一颗都裹着雾的影子,阳光穿不透这层朦胧,便在露珠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映得周遭的苔藓泛着翡翠般的润。腐叶在脚下软绵地陷下去,带着雨后特有的湿腥,混着松脂与野兰的香,在雾里酿出一种沉静的幽。
远处的峰峦只剩淡淡的轮廓,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笔触,被雾晕得愈发温柔。枝头的山雀醒了,叫声穿破雾层时,竟带着些微的颤,仿佛怕惊扰了这林间的盹。
这雾似活雾,会顺着衣襟往骨缝里钻,带着万兽林最原始的凉,却又在指尖触到朝阳的刹那,化作一层薄薄的湿,留下满手清润的痕。
“终于出外围了,这万兽林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有青鸟带路,还真的会迷路。”
习武之人,明睿力跟洞察力都比寻常人高出许多,沧玄云澈又是少有的绝顶高手,自然能感知隐匿于万兽林周围的一切。
“不太对劲,这周围暗处至少隐藏了十道气息。”
沧玄云澈放缓脚步,,指尖无声按在腰间佩剑的吞口上,晨雾漫过他的靴底,带着沁骨的凉,却压不住他周身骤然绷紧的气场——那是常年在刀光剑影里淬炼出的敏锐,哪怕一丝异常的风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不对,不太对劲,好熟悉的气息,好似似曾相识。
脑海之中,那个久违之人的身影浮现。
“是他,月离昭珩的暗卫。”
提及月离昭珩,沧玄云澈的剑顿在半空,收回鞘中。
那几道气息里藏着的冷冽与肃杀,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进记忆深处——。
月离昭珩身边的暗卫便是这般气息,沉默如影,出手却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
提及月离昭珩,一年前那场战役此刻入潮水般涌入脑海。
一年前,云沧月诏两国关系日益紧张,他被父皇派遣镇守澜州。
而月诏国的将领便是那二皇子月离昭珩。
月离昭珩,月诏国二皇子,他是他这么多年来碰到的第一个对手,除去训练有素的士兵之外他手下的暗卫更为棘手。
那年澜州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烈。
沧玄云澈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外被白雪覆盖的联营,月离昭珩的帅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红得像燃在冰原上的火。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与月离昭珩遥遥相望的场景——对方穿着玄色锦袍,外罩银甲,立于阵前,明明隔着百丈距离,那双眼眸里的锐利与桀骜,却像淬了寒的箭,直直钉进他心里。
“沧玄太子殿下,久仰。”月离昭珩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带着笑意,却藏着不容小觑的锋芒,“听闻太子殿下十五岁便平定西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英雄惺惺相惜,沧玄云澈自然也不会吝啬。
“月离昭珩,月诏国二皇子,幸会。”
那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他与他伯仲之间,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双方都损失惨重。
最后这场战事以两国暂时休战结尾。
“沧玄云澈,你我棋逢对手,何其幸也。”月离昭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惋惜,“可惜,各为其主。”
他当时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知道,月离昭珩说得对,他们是天生的对手,却也是彼此的知己,那种棋逢对手的酣畅,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他想过,与月离昭珩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再次相见。
却没想到,一年后的今天,会在万兽林深处,再次嗅到他暗卫的气息。
晨雾渐散,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沧玄云澈挺拔的身姿上。
“月离昭珩……”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不过这次的暗卫不像刺杀都像是守卫,因为他察觉到对方身上没有一丝杀气。
守卫?
他忽然那人儿想起她梦魇中喊的“皇兄,母后”。
是了,难怪他总觉得那人有些许眼熟,原来是她那双与月离昭珩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心中似有什么欲呼之而出。
原来如此。
“小医师,难道你……”
“不行,不能打草惊蛇,先避开他们,避免麻烦。”
沧玄云澈足尖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绕开暗卫布下的防线,朝着与万兽林相反的方向而去,身影很快融入渐散的晨雾中。
阳光彻底穿透云层时,他已站在万兽林百米开外,回头望去,那片竹林雅舍藏在苍翠深处,像一粒被时光遗忘的珍珠。
“小医师……”他望着那个方向,喉间发紧,“你究竟藏着多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