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青云山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剪出一道沉重的暗影。
孟秋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珏碎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碎片边缘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像是在不断提醒他刚刚做出的决定。
他转身离开别院，没有回大殿，而是朝着后山僻静处走去。穿过一片竹林，眼前出现一眼清泉。泉水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汇成一方小潭，潭水清澈见底，映着即将沉没的夕阳。
孟秋在潭边蹲下，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寒意刺骨，却浇不灭胸中翻腾的灼烧感。
出卖无咎。
抹去青音的记忆。
这两件事像两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天机星君说得对，这确实是“双赢”——至少从现实角度考量。无咎本就该在万年前死去，如今多活这些年已是侥幸。而青音若能被修复魂魄、重生归来，即使失去关于无咎的记忆，至少她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最残忍的选择。
孟秋低头看向水中的倒影。那张脸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眉眼清冷，下颌线条分明，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鬓边也有了零星白发。忘川镇守千年，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苍老了不止千岁。
他从怀中取出忘川令。漆黑的令牌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正面那个“渡”字笔画遒劲，背面“忘”字却显得有些模糊——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镇守忘川千年，”孟秋对着令牌低声自语，“渡魂无数，教人忘却前尘。可轮到我自己……”
他忽然顿住。
因为令牌上传来了异样的波动。
不是忘川本身的气息，而是……一缕极其微弱、却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神魂共鸣。
这共鸣来自他刚刚收起的玉珏碎片——来自青音封存在碎片中的记忆。
孟秋迟疑片刻，还是重新取出碎片。他将碎片贴在眉心，闭上双眼，放开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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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先是一片黑暗。
然后，光逐渐亮起。
孟秋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宏伟的大殿中。这殿宇他认得——是天界的凌霄殿，天帝昊垣召见众神的地方。但此刻殿中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庄严祥和完全不同。
殿内一片狼藉。蟠龙柱倾倒，玉阶碎裂，帷幔被扯得七零八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气，地面上散落着残破的兵器、染血的铠甲，以及……尸体。
天兵的尸体。
而大殿中央，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无咎。他穿着残破的玄甲，银面碎裂了一半，露出底下染血的侧脸。他手中的剑已经折断，但依然握得很紧，剑尖滴着血。
另一个是青音。她挡在无咎身前，青衣上血迹斑斑，长发散乱，手中玉伞撑开，伞面上流转着淡青色的光晕——那是她的本源之力，已经消耗了大半。
大殿上方，天帝昊垣高坐龙椅，脸色铁青。他身边站着天机星君、天枢星君等一众神将，个个杀气腾腾。
“青音，让开。”昊垣的声音冰冷如铁，“无咎犯下叛天之罪，必须伏诛。”
“他没有叛天！”青音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龙脉之事另有隐情！陛下，请您明察——”
“够了！”昊垣猛地一拍扶手，“龙脉崩塌，三界灵气失衡，人间旱灾四起，这都是事实！而无咎身为龙脉镇守者，难辞其咎！”
“可他是被陷害的！”青音嘶声喊道，“我查过了，龙脉崩塌前，有人动过镇龙钉！是无咎发现了异常，想要阻止，却被人抢先一步引爆了龙脉！”
“证据呢？”天机星君冷冷开口，“青音帝姬，你空口无凭，就想为叛徒开脱？”
青音转头瞪向天机星君，眼中燃着怒火：“天机，你敢对天道发誓，说你对此事毫不知情吗？”
天机星君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本君自然敢。”
“那就发誓！”青音步步紧逼，“以神魂为誓，若你与龙脉崩塌之事有半分牵连，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大殿中一片寂静。
所有神将的目光都投向天机星君。天道誓言不是玩笑，一旦立下，若有违背，天道会直接降下惩罚，连天帝都无法干预。
天机星君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
青音笑了，笑容悲凉：“不敢，是吗？因为你知道，一旦发誓，必遭天谴。”
“放肆！”昊垣怒喝，“青音，你身为帝姬，竟敢在凌霄殿上污蔑星君！看来你是执意要包庇这个叛徒了？”
“他不是叛徒！”青音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是为三界征战万年的战神！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为了守护这片天地留下的！如今有人陷害他，你们不查真相，就要将他定罪——这就是天界的公正吗？！”
她转身，面对满殿神将，一字一句道：“今日，谁要动无咎，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无咎在她身后低声说：“青音，让开。这是我和他们的事。”
“不。”青音没有回头，“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昊垣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缓缓站起身，手中凝聚出一团金色的光——那是天帝权柄的象征，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既然如此，”昊垣的声音里透着杀意，“那就别怪朕无情了。”
他挥手，金光化作无数利箭，铺天盖地射向青音和无咎。
青音将玉伞撑到最大，淡青色的光晕化作屏障，挡在两人身前。箭雨撞在屏障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每挡下一箭，青音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青音……”无咎想上前，却被她喝止。
“别动！”青音咬牙道，“保存体力，找机会……逃出去。”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笨蛋！”青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活着，才能查明真相，才能……还自己清白！”
屏障开始出现裂纹。
青音的身体摇摇欲坠。她的本源之力已经耗尽，现在燃烧的是神魂——每挡下一箭，她的魂魄就残缺一分。
无咎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青衣上越来越多的血迹。
他忽然笑了。
笑得温柔，也笑得决绝。
“青音，”他轻声说，“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他推开青音，自己迎向了最后一波箭雨。
“无咎——！！！”
青音的尖叫声响彻大殿。
金光吞没了无咎的身影。箭矢穿透玄甲，刺入血肉，血花在空中绽放，像一场盛大的、残酷的花雨。
当金光散去，无咎单膝跪地，以断剑支撑身体。他身上插满了箭，像一个破碎的人偶，血从每一个伤口涌出，在地上汇成一滩。
但他还活着。
还睁着眼睛，看着青音。
“活下去……”他用尽最后力气说，“替我……活下去……”
然后，他倒下了。
青音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血染红了她的青衣，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
“无咎……无咎……”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声音破碎得像摔碎的玉。
昊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拿下。”
天兵上前，想将两人分开。但青音死死抱着无咎，不肯松手。
“谁敢碰他！”她抬起头，眼中燃着疯狂的火焰，“今日谁再碰他一下，我青音对天发誓——必让整个天界，付出代价！”
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青光。那不是雨师的本源之力，是更深层、更危险的东西——是她身为帝姬与生俱来的、却被她一直压抑着的……毁灭之力。
大殿开始震动。
玉阶碎裂，梁柱摇晃，连昊垣的龙椅都出现了裂纹。
“她疯了！”天枢星君惊呼，“她在燃烧帝姬血脉！”
帝姬血脉，是天界最古老、最纯粹的神族血脉之一。一旦燃烧，能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但代价是……血脉彻底枯竭，神魂俱灭。
“青音，住手！”昊垣终于动容，“你是朕的女儿！你——”
“从今日起，我不是了。”青音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的父亲，不会这样对待忠臣，不会这样……逼死自己的女儿。”
她的身体开始透明化。青光越来越盛，将整个凌霄殿映得如同白昼。
“我会带他走。”青音说，“至于你们——等着吧。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而那时，就是天界崩塌之日。”
她抱起无咎，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她生活了上万年的宫殿，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龙椅上、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
然后，化作一道青光，冲破殿顶，消失在云层中。
画面在这里中断。
孟秋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后背，握着玉珏碎片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原来……这才是真相。
龙脉崩塌不是无咎的错，他是被陷害的。而陷害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天机星君——甚至，可能还有天帝的默许。
为什么？
为什么天界要陷害自己的战神？
龙脉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孟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梳理刚刚看到的记忆碎片——青音和无咎逃出凌霄殿后，应该还有后续。无咎伤重濒死，青音为了救他，一定做了什么。
他再次将神识探入碎片。
这一次，画面切换到了人间。
一个雨夜，荒山野岭。青音抱着无咎，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她的青衣已经破烂不堪，身上到处都是伤，但依然紧紧抱着怀中的人。
无咎已经昏迷，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箭伤虽然不致命，但箭上涂了针对神魂的剧毒，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魂魄。
“撑住……无咎，撑住……”青音的声音嘶哑，眼泪混着雨水落下，“我一定会救你……一定……”
她找到一个山洞，将无咎安置在里面。然后，她跪在洞外，对着夜空伸出手。
“以帝姬青音之名，”她开始念诵古老的咒文，“献祭雨师神格，换取……换取神魂不灭。”
夜空中有雷声滚过。
青色的光芒从她体内涌出，化作无数光点，升向天空。每涌出一点光，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体就透明一分。
她在献祭。
献祭自己作为雨师的神格，换取天道对无咎神魂的庇护——让他即使肉身死亡，魂魄也不会消散，而是进入一种假死状态，等待复苏的契机。
这是禁术，是逆天而行。
但青音做了。
当最后一点青光离体，她瘫倒在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雨水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但她笑了。
“这样……你就不会死了……”她喃喃道，“无咎，等我……等我找到救你的方法……”
她挣扎着爬回山洞，躺在无咎身边，握住他的手。
“睡吧。”她轻声说，“等我……回来叫醒你。”
然后，她也闭上了眼睛。
不是昏迷，是自我封印——她将自己和无咎一起封印在山洞里，隔绝了天界的探查。她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必须做的事，一件……不能带着无咎去做的事。
画面再次中断。
孟秋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繁星点点，银河横跨天际，美得不似人间。
但他无心欣赏。
他知道了。
知道青音为什么跳下诛仙台，为什么签下血契，为什么失去味觉、情丝、眼睛——都是为了救无咎。为了那个被陷害、被追杀、却依然坚守本心的战神。
而他，孟秋，刚刚答应天机星君，要出卖这个人。
要抹去青音关于他的记忆。
要让他们万年的坚守、千年的等待、百年的牺牲，都化作一场空。
“哈……”孟秋忽然笑出声，笑声苦涩得像吞了黄连，“我真可笑……竟然以为自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世上，根本没有正确的选择。
只有立场，只有代价，只有……你愿意为了什么，背叛什么。
他站起身，看向魂潭的方向。
距离日落，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天机星君，应该已经在魂潭等着了。
等着他，带着无咎去“交易”。
孟秋握紧玉珏碎片，又握紧忘川令。两件物品在手中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做出了新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