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在三百里外拔地而起，山势险峻，云雾缭绕。山门以青石垒成，高约三丈，门上刻着“青云直上”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隐有剑气透出。
孟秋站在山门前，等待通传的弟子归来。他能感觉到山中灵气充沛，虽然不及天界仙山，但在人间已是难得的修行宝地。然而在这片祥和的灵气中，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股深沉、古老、带着威压的气息，正在山门深处苏醒。
那不是青云掌门该有的气息。
守门弟子匆匆返回，脸色比刚才更加恭敬：“孟秋大人，掌门有请。请随我来。”
孟秋点头，跟随弟子走进山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阶，蜿蜒向上，直通山顶。石阶两侧种满了青松翠竹，时有仙鹤在林间飞舞，一派仙家景象。
但孟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那股古老的气息，他认出来了——是天界的气息。不是普通天兵，而是更高级的存在，至少是星君级别。
天界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为什么要见他？
走到半山腰时，一座大殿出现在眼前。殿宇以青瓦覆顶，飞檐翘角，气派非凡。殿门大开，里面香烟缭绕，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坐在主位。
弟子在殿外停下：“掌门就在里面，大人请进。”
孟秋踏入大殿。殿内很宽敞，地面铺着青石板，四壁挂着水墨字画。正前方的蒲团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正是青云掌门青松子。
但孟秋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青松子身上，而是看向他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银色长袍的男人，面容俊美，气质清冷，额间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像第三只眼。他的眼睛是银色的，看人时没有任何温度，像在看一件器物。
“天机星君。”孟秋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天机星君，天界三十六星君之一，掌管推演占卜，洞察天机。他是天帝昊垣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也是当年围剿玄渊军、追捕无咎的主要策划者。
“孟秋镇守使，好久不见。”天机星君开口，声音平淡如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孟秋的心沉了下去。天机星君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他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拱手道：“星君大人怎么会来人间？”
“奉天帝之命，追查叛神余孽。”天机星君说，“倒是孟秋镇守使，你不在忘川镇守，为何会来这青云山？”
“奉忘川之令，处理一些私事。”孟秋谨慎地回答。
天机星君笑了，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私事？是和叛神青音有关的私事吧？”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青松子坐在蒲团上，脸色发白，握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事，而且被吓得不轻。
孟秋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看着天机星君：“星君大人想说什么？”
天机星君缓缓走下台阶，走到孟秋面前。他的身高比孟秋略高一些，看人时需要微微低头，这种姿态带着天然的压迫感。
“孟秋，你我相识也有千年了。”天机星君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即使你当年偷偷帮过青音，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但这次，你越界了。”
“我不明白星君的意思。”
“魂潭。”天机星君吐出两个字，“你去了魂潭，还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孟秋的瞳孔微微收缩。魂潭之事，天机星君竟然知道？那里是幽冥与人间的缝隙，按理说不在天界的监察范围内。
除非……
“你在监视我？”孟秋问。
“不只是你。”天机星君说，“所有和叛神有关的人，都在监视范围内。孟秋，你以为你这些年做的那些小动作，天帝真的不知道吗？他只是懒得管而已——毕竟忘川需要有人镇守，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现在不一样了。青音燃烧本源救一个凡人，这件事已经触动了天道。天帝下令，必须将她彻底清除，连一丝残魂都不能留。而你，不仅没有协助追捕，反而在帮她收集魂魄碎片——这已经是公然叛天了。”
孟秋沉默了很久。
大殿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青松子已经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敢听。
许久，孟秋抬起头：“所以，星君今天来，是要捉拿我归案？”
“捉拿？”天机星君摇头，“不，我是来给你一个机会。”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青色的玉片，约有铜钱大小，正是青音本命玉珏的最后一片碎片，也是封存着她记忆的那一片。
“这片碎片，在青松子手里。”天机星君说，“他本想炼化它，提升修为，但被我拦下了。现在，它在我手里。”
孟秋看着那枚碎片，心脏猛地一紧。
“我可以把它给你。”天机星君说，“甚至可以帮你修复青音的魂魄——天机殿里有一件法宝‘回魂炉’，能完美修复破碎的魂魄，且不留任何后患。”
“条件呢？”孟秋问。
天机星君将碎片在手中把玩：“条件很简单——把无咎交出来。”
孟秋的呼吸一滞。
“我知道他在哪。”天机星君继续说，“魂潭深处的红莲业火里，对吧？他用最后的神力维持着红莲不灭，想救青音。但他撑不了多久了——最多还有一天，红莲就会凋谢，他的神魂也会彻底消散。”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孟秋，做个交易。你把无咎交给我，我帮你救青音。这样，你既保住了忘川镇守者的位置，也救了你的朋友。双赢。”
孟秋看着天机星君手中的碎片，又看看他银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算计。
“为什么一定要无咎？”孟秋问，“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只是一个残魂，对天界构不成任何威胁。”
“构不成威胁？”天机星君笑了，“孟秋，你还是太天真了。无咎是什么人？是曾经统率玄渊军、差点推翻天界的战神。只要他还有一丝神魂存在，就有可能卷土重来。天帝不会允许这种风险存在。”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以为青音为什么拼死也要救他？仅仅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无咎知道一些事——一些关于龙脉、关于天道、关于天帝的秘密。那些秘密，必须被永远埋葬。”
孟秋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忽然想起无咎说过的话：“天道若真有眼，就不会让她走到这一步。”
难道无咎和青音知道什么惊天秘密？难道当年玄渊军叛乱，背后另有隐情？
“我不能答应。”孟秋最终说，“无咎是青音用命换回来的。如果我把他交出去，青音即使复活，也会恨我一辈子。”
“恨你？”天机星君的笑容变得残忍，“孟秋，你搞错了一件事——如果你不答应，青音根本活不了。而如果你答应了，她至少能活，哪怕恨你，也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凑近孟秋，声音轻得像耳语：“想想看，孟秋。你已经帮了她那么多，从诛仙台到忘川，从人间到幽冥。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只要你点头，她就能重生，你们就能像从前一样，做朋友，游历三界，看花开花落。”
“而无咎……”天机星君的声音更低，“他已经活了一万年，够长了。而且，他本来就该死——万年前就该死在诛仙台上。让他多活这一万年，已经是恩赐了。”
孟秋的手在袖中握紧。
天机星君的话像毒蛇，钻进他的心里，唤醒了他最深处的恐惧和欲望。
他怕青音真的魂飞魄散。
他怕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全部白费。
他怕……最后什么都救不了。
可是，要他出卖无咎，出卖那个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出卖青音宁愿死也要保护的人……
“我需要时间考虑。”孟秋最终说。
“你没有时间。”天机星君摇头，“红莲最多还能撑一天。而我要在今天日落前得到答复。”
他转身走向殿外，走到门口时停下：“孟秋，记住——有时候，为了救一个人，必须牺牲另一个人。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天道。你守护忘川这么多年，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他消失在殿外。
大殿里只剩下孟秋和瘫坐在蒲团上的青松子。
许久，青松子才颤声开口：“孟秋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孟秋没有回答。他走到殿外，看着远处的群山。青云山云雾缭绕，仙鹤飞舞，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祥和，那么美好。
可在这祥和的表象下，是残酷的抉择，是道德的困境，是……人性的考验。
他取出忘川令，令牌在阳光下泛着幽黑的光泽。这枚令牌代表着他千年的职责，代表着他守护的平衡，也代表着他……必须做出的选择。
“青音，”他低声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风吹过山巅，带来远处钟声的回响。
像是在回答。
又像是……无声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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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魂潭深处。
红莲业火燃烧得更加剧烈了。花瓣上的符文已经有一半变成了金色——那是无咎的神魂燃烧的痕迹。每多烧一分，他的存在就淡一分。
但青音的虚影，已经凝实到能看清五官的细节了。她闭着眼睛，睫毛长而卷，鼻梁挺直，嘴唇苍白但形状优美。她的胸口有微弱的起伏——虽然魂魄不需要呼吸，但这是生命本能的象征。
无咎看着她的脸，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快了。”他轻声说，“青音，再坚持一下。等最后一片碎片回来，你就能醒了。”
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颊，但手指依然穿了过去。他苦笑着收回手：“没关系，等你醒了，就能碰到了。”
红莲业火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无咎的脸色变了。他感觉到，有人在试图窥探这里——不是孟秋，不是阿蛮，是更强大、更熟悉的存在。
“天机……”他喃喃道。
果然，红莲的上方，出现了一面水镜。镜子里，映出天机星君的脸。
“好久不见，无咎将军。”天机星君说，“或者该叫你……谢九？”
无咎抬起头，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天机，你还是这么喜欢偷窥。”
“这不是偷窥，是关心。”天机星君微笑，“看到将军在红莲中受苦，我心有不忍。所以，我想跟将军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主动走出红莲，跟我回天界受审。作为交换，我保证修复青音的魂魄，让她平安重生。”
无咎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天机，你以为我会信你？”
“你不得不信。”天机星君说，“因为如果你不答应，青音必死无疑。红莲最多还能撑一天，而孟秋……已经动摇了。”
水镜中的画面切换，变成孟秋站在青云山巅沉思的场景。他的眉头紧蹙，眼神挣扎，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孟秋是个重情义的人。”天机星君说，“但他更是个现实的人。他知道，救青音的唯一方法就是交出你。所以，他最终会答应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无咎沉默了。
他看着水镜中的孟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的痛苦和挣扎。他知道天机星君说的是真的——孟秋最终会选择救青音，这是人性，也是……无奈。
“就算我跟你走，你也不会放过青音。”无咎说，“你要的是我们两个都死。”
“不。”天机星君摇头，“我可以发誓——以天道为誓，只要你跟我走，我就救青音。天道誓言，你总该信吧？”
天道誓言，是连天帝都无法违背的契约。一旦立下，就必须遵守，否则会被天道反噬，魂飞魄散。
无咎盯着天机星君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但那双银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许久，他开口：“我要考虑。”
“可以。”天机星君说，“但我提醒你，时间不多了。日落之前，我必须得到答复——无论是你的，还是孟秋的。”
水镜消失了。
红莲业火还在燃烧，但火光似乎黯淡了一些。
无咎低下头，看着怀中的青音。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要醒来，但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
“青音，”他轻声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是让他牺牲自己，换她重生？
还是宁可一起死，也不让他独自承担？
没有答案。
只有业火燃烧的声音，像心跳，像倒计时。
而在青云山巅，孟秋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转身，走向天机星君暂居的别院。每一步都踏得很重，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别院的门开着，天机星君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正在煮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想好了？”天机星君没有抬头，专心地看着茶壶。
孟秋走到石桌前，坐下：“想好了。”
“你的选择是？”
孟秋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用无咎，换青音。”
天机星君终于抬起头，银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光：“明智的选择。”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珏碎片，放在桌上：“这是定金。等无咎落到我手里，我会亲自用回魂炉修复青音。”
孟秋看着那枚碎片，伸出手，却没有立刻去拿。
“我有个条件。”他说。
“说。”
“修复青音时，我要在场。”孟秋说，“我要亲眼看着她复活。”
天机星君笑了：“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修复完成后，你要亲手抹去她关于无咎的记忆。我要她彻底忘记这个人，永远都想不起来。”
孟秋的手颤抖了一下。
“怎么？舍不得？”天机星君挑眉，“孟秋，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半途而废。让她忘记无咎，对她、对你、对三界，都是最好的结果。”
许久，孟秋艰难地点头：“……好。”
他伸出手，拿起那枚碎片。碎片触手温润，还残留着青音的气息。
“日落时分，魂潭见。”天机星君说，“我会在那里等你——和无咎。”
孟秋握紧碎片，转身离开。
走出别院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沉。天边的云被染成血色，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孟秋抬头看着那片血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青音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孟秋，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做不了选择，而是……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他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太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