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片碎片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
阿蛮赶到时已是深夜。庙宇坐落在荒山的半腰，年久失修，墙垣倾颓，屋顶的瓦片碎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月光从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庙内供奉的山神像早已面目模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供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香炉倒在一旁，里面的香灰洒了一地。
阿蛮手中的玉珏碎片发出微弱的青光，指引她走向神像后方。那里有一道暗门，门板已经腐朽，轻轻一推就吱呀作响地开了。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石阶，石阶很陡，通往地底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说不清的气息——不是阴气，也不是煞气，而是一种……悲伤。
阿蛮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沿着石阶向下。石阶很长，她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才到底。底部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四面墙壁上刻满了壁画，虽然因为年代久远而褪色剥落，但还能辨认出大致的内容。
壁画讲述的是一个故事：
一个青衣女子，在干旱的大地上行走，所过之处降下甘霖。人们跪拜她，称她为“雨师”。后来，她爱上了一个银甲将军，两人并肩作战，守护人间安宁。但有一天，天界降下旨意，要捉拿将军，说他犯下重罪。雨师为了救他，与天界对抗，最终……
壁画在这里中断了。下一幅画被刻意凿毁，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线条。
阿蛮的心跳加快了。这壁画描绘的，分明就是青音和无咎的故事。这座山神庙，供奉的也不是普通的山神，而是……雨师？
她走到石室中央。那里有一个石台，台子上放着一只玉盒。玉盒通体青色，与青音的玉珏是同样的材质。盒子没有锁，阿蛮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片玉珏碎片，比河底那片大一些，约有铜钱大小。碎片旁边，还有一绺青丝，用红线细细地系着。
阿蛮拿起那绺青丝。发丝很柔软，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是青音的味道。她能感觉到，这绺青丝里封存着某种强烈的情感，强烈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能触动人心。
是爱。
是眷恋。
是不舍。
阿蛮闭上眼睛，任由那股情感流入心中。她看见了画面——
青音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用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
“无咎，”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忘了我，就用这个……把我找回来吧。”
她将头发仔细地用红线系好，放进玉盒，又将一片玉珏碎片放在旁边。然后，她捧着玉盒，来到这座山神庙——那时庙宇还很新，香火鼎盛，供奉的正是她的神像。
她将玉盒藏在神像后的密室里，又在墙壁上刻下他们的故事。但刻到最后，她犹豫了。
刻刀停在墙壁前，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她凿毁了最后几幅画。
“有些结局，”她喃喃自语，“还是不要让人知道比较好。”
做完这一切，她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低声祈祷。祈祷的内容阿蛮听不清，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神像，转身离开。
再也没有回来。
阿蛮睁开眼睛，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她能感受到青音当时的绝望和决绝——她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所以留下这些，作为最后的念想，也作为……可能的归途。
“青音大人……”阿蛮轻声说，“您到底……承受了多少？”
她小心地将玉珏碎片和那绺青丝一起收好。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忽然感觉到石室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不是实体，是某种……共鸣。
阿蛮走到那面被凿毁的壁画前，伸手抚摸那些残存的线条。她的指尖触碰到墙壁的瞬间，墙壁竟然开始发光——不是蜡烛的光，是壁画本身在发光。
残缺的画面开始自行补全。
阿蛮看见，被凿毁的部分，原来画的是青音跳下诛仙台的场景。她穿着青衣，张开双臂，像一只折翼的鸟，从高高的诛仙台上坠落。台下，是无咎嘶吼的脸，是他伸出的手，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
画面继续延伸。
跳下诛仙台后，青音没有死——或者说，没有完全死。她的魂魄碎裂，大部分散落天地，但有一缕最核心的“情魄”，被她用秘法保存下来，封存在……这座山神庙里。
就在这间石室的地下。
阿蛮立刻蹲下身，仔细检查地面。石室的地面铺着青石板，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看不出异常。但当她将玉珏碎片贴在掌心，按在地上时，其中一块石板开始发出微弱的青光。
是这块。
阿蛮用力推开石板。石板很重，她使出了全部力气才挪开一条缝隙。缝隙下面，是一个更小的暗格，暗格里放着一只琉璃瓶。
瓶子是透明的，瓶身刻满了细密的符文。瓶子里，有一团柔和的光在流动——那光呈现出淡淡的粉色，温暖而纯净，像初开的桃花，像少女的脸颊。
“情魄……”阿蛮喃喃道。
她明白了。青音将自己的“情魄”——那份对无咎最深沉、最纯粹的爱——剥离出来，封存在这里。所以她后来才会失去味觉，失去情丝，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像自己。
因为她把最柔软的部分，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一个她以为自己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阿蛮小心地取出琉璃瓶。瓶身触手温润，里面的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有生命一般。她能感觉到那份情感——浓烈得像酒，纯粹得像水晶，沉重得像山。
“原来您把爱……藏在这里了。”阿蛮轻声说，“是不想让天界发现，还是……不想让无咎将军看见？”
没有答案。
只有瓶子里的光，静静地亮着。
阿蛮将琉璃瓶和玉珏碎片、青丝一起收好，重新盖上石板，离开石室。当她走出山神庙时，天已经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风吹过荒山，带来草木的清香。
她回头看了一眼破败的庙宇。在晨曦的微光中，那尊面目模糊的山神像，似乎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我会带她回来。”阿蛮对着神像轻声说，“我保证。”
然后，她转身下山，赶往下一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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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碎片在一个行商身上。
孟秋在官道旁的茶摊找到了他。那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霜，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他腰间挂着一个旧荷包，荷包里装着那枚玉珏碎片——当作护身符，保佑行路平安。
孟秋在他对面坐下，要了一碗茶。
“老板，这是要去哪？”孟秋搭话。
行商看了他一眼，见是个面容和善的青年，便放松了警惕：“去北边，贩些茶叶。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路上也不太平安。”
“确实。”孟秋点头，“我看你腰间的荷包很别致，是护身符吗？”
行商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是啊。这是我多年前在一个古玩摊上买的，摊主说这是古玉，能辟邪。戴着它走了这么多年，确实没出过什么事。”
“能给我看看吗？”孟秋问。
行商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解下荷包递过去。孟秋接过，打开荷包，里面是一片青色的玉片——正是玉珏碎片。碎片上还残留着青音的神力，虽然微弱，但确实在庇佑着这个凡人。
孟秋将碎片握在掌心，感应着其中的力量。这一次，他没有被拉入幻境，但能感觉到一些模糊的画面——
青音站在一个古玩摊前，将这片玉珏碎片递给摊主。
“把这个卖给下一个有缘人。”她说，“钱不是问题，但一定要卖给……需要它的人。”
摊主接过碎片，连连点头。
青音转身离开，消失在人群里。她走得很慢，背影单薄，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
孟秋明白了。青音在跳下诛仙台之前，就开始布局。她将自己的本命玉珏打碎，碎片散落人间，每一片都选择了“需要它的人”——重病的孩童，绝望的妇人，奔波的行商……她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庇佑着这些素不相识的凡人。
即使她自己即将万劫不复。
孟秋将碎片还给行商：“确实是好东西。不过，老板，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用这个，换你那片玉。”孟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通体洁白，雕成麒麟的形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这是他用忘川的冥铁炼制的护身符，功效不亚于玉珏碎片。
行商眼睛一亮：“这……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孟秋说，“你那片玉对我很重要。作为交换，这枚玉佩能保你未来十年行路平安，无病无灾。”
行商犹豫了很久。他抚摸着腰间的荷包，显然对那片玉已经有了感情。但孟秋给出的条件太诱人——十年平安，对行商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最终，他点了点头：“好，我换。”
孟秋接过玉珏碎片，将麒麟玉佩递过去。行商小心地戴上玉佩，顿时感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多谢公子！”他感激地说。
孟秋摇摇头，收起碎片，起身离开。
走出茶摊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孟秋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他还剩最后一片碎片——那片在一个修仙者身上的碎片，也是最麻烦的一片。
修仙者住在三百里外的青云山上，是个小门派的掌门，修为不算高，但足够察觉玉珏碎片的不凡。想要从他手中换走碎片，恐怕没那么容易。
孟秋叹了口气，施展遁术，朝青云山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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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潭深处，红莲业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无咎能感觉到，已经有四片碎片回归——河底那片，山神庙那片，行商那片，还有阿蛮找到的那片在小女孩身上的碎片。只剩下最后一片，也是最关键的一片。
那一片，封存着青音的“记忆”。
她的过去，她的经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这片碎片里。如果没有这片碎片，即使修复了魂魄，青音也只是一个空壳，一个没有记忆的“新人”。
而这片碎片，偏偏在修仙者手里。
修仙者与凡人不同，他们能炼化法宝，能将玉珏碎片的力量化为己用。如果那个青云山的掌门已经将碎片炼化，那就麻烦了——强行剥离，会伤及他的修为根基，甚至可能让他走火入魔。
“希望孟秋能处理好。”无咎低声说。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青音。她的虚影又凝实了一些，已经能看清五官的轮廓——秀气的眉，挺直的鼻，苍白的唇。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是睡着了。
无咎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手指却穿了过去。
即使有红莲业火维持，她的魂魄依然脆弱得像晨雾，一碰就散。
“青音，”他轻声说，“你还记得吗？万年前，在这条河边，你也是这样躺在我怀里。那时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要我好好活下去。”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答应了你。所以我活了一万年，找了你也一万年。可是青音……没有你的活着，比死更难受。”
红莲业火跳动了一下，像在回应。
花瓣上，那些古老的符文流转得更快了。有些符文开始燃烧，化作金色的光点，融入青音的虚影。每融入一点，她的身影就凝实一分。
但无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红莲业火燃烧的是他的神魂，是他作为战神最后的力量。等这些力量烧尽，红莲就会凋谢，青音的魂魄也会再次消散。
而那时，他也会彻底消失。
“不过没关系。”无咎笑了，笑容温柔得像春天的风，“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了。黄泉路，忘川水，我陪你一起。”
他闭上眼睛，将更多的神魂注入红莲。
业火燃得更旺了。
火光中，青音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
像蝴蝶振翅。
像星辰闪烁。
像……即将苏醒的征兆。
而在遥远的青云山，孟秋已经站在了山门前。
守门的弟子警惕地看着他：“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孟秋拱手：“忘川孟秋，求见青云掌门。”
弟子脸色一变：“忘川镇守者？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孟秋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巍峨的山门，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能感觉到，山门深处，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苏醒。
那气息……不属于凡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