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阴阳渡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4998字 发布时间:2025-12-09

民国十九年,秋。


黄河在秦晋交界处拐了个急弯,水势湍急,漩涡暗生。弯道南岸有片荒滩,滩后三里地,立着个破败的古镇,名为“老渡口”。镇子早已凋敝,大半房屋塌了顶,只剩下些老人还守着祖屋,靠打渔或给偶尔路过的商队补补给为生。


镇上只有一个像样的营生还在延续——夜渡。


说是渡,其实并非渡人。老渡口下游三里,有个地方叫“龙王坎”,水最深,漩涡最密,自古便是溺亡事故多发地。黄河水性凶,落水者往往尸身难觅,需请专门的“捞尸人”。但有些尸身,连捞尸人也寻不见,或是不敢寻。这时,死者家属便会找到镇东头的沈家。


沈家世代是“阴阳摆渡人”。


当代摆渡的叫沈渡,二十出头,瘦高个子,沉默寡言。他家有艘老木船,船头总挂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不写字,只画一道扭曲的墨痕,像水纹,又像符咒。沈渡白天睡觉,夜晚撑船,船不走龙王坎,专在坎上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名为“回魂湾”的河面游荡。


他的营生,是接引那些找不到尸身、无法入土的亡魂“过河”。


民间说法,溺死鬼若尸骨无存,便会被困于水中,不得超生。需有通阴阳之人,于其亡故的“回煞”之夜,在特定水域做法,引其残魂依附于物(常是一截浸透河水的沉木或一件生前旧物),再由摆渡人“载”其魂灵渡过阴阳界河,送至彼岸,了却其对人世的最后一点牵绊,方可消散或重入轮回。


沈渡便是做这个的。他不懂高深道法,只凭祖传的一盏“引魂灯”、一艘“渡阴船”,以及天生的一双能看见水上残魂的“阴眼”。接引亡魂,收费不菲,且规矩古怪:只收银元或米粮,不收纸钱;只接横死不超过七七四十九日的“新魂”;且摆渡时,船上除了沈渡与那引魂的物件,绝不容第三“人”在侧——无论活的死的。


这年八月十五刚过,黄河发了场不大不小的秋汛,龙王坎又吞了几条人命。其中有个从山西来收皮货的年轻客商,姓陈,连人带货船翻落水,尸首无踪。陈家是晋商大户,闻讯派了管事带着重金来到老渡口,寻到沈渡。


管事是个精干中年人,奉上五十块银元,又加两袋白面,言辞恳切:“沈师傅,我家少东家年方二十四,尚未娶亲,便遭此横祸。老爷夫人悲痛欲绝,只求能招得魂魄归乡,入土为安。请师傅务必施以援手。”


沈渡看了看钱粮,没说话,只问:“死者生辰八字?落水确切时辰?可有随身旧物?”


管事一一答了,又递上一枚翡翠扳指:“这是少东家常戴的,出事那日也戴着。”


沈渡接过扳指,入手温润,但仔细看去,玉质内部似有一丝极淡的血沁。他抬眼看管事:“你家少东家,落水前可有异状?或与人结怨?”


管事眼神闪烁了一下,摇头:“少东家为人谦和,只是那日多饮了几杯,非要连夜赶路,才……唉。”


沈渡不再多问,收了定钱,约定三日后子时,在回魂湾开船。那日正是陈姓客商的“二七”回煞夜。


这三日,沈渡闭门不出。他用特制的鱼油擦拭那盏白纸灯笼,检查船体每一块木板,又将祖传的一把黑沉沉的桃木橹浸在掺了香灰的河水里。最后一日黄昏,他独自来到回魂湾,选了一截被河水泡得发黑的沉木,用红绳系住,另一端拴在岸边柳树上。


夜里,镇上格外寂静。秋风贴着河面刮过,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呜咽。沈渡提前一个时辰来到渡口。他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衣裤,腰间系一条褪色的红布带,背上搭裢,里面装着香烛、黄符纸和那枚翡翠扳指。


子时将至,阴风转盛。河面上起了薄雾,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沈渡船头那盏白纸灯笼,发出惨淡昏黄的光,照不亮多远,只将船头一小片水面映得波光诡谲。


沈渡将沉木解下,捧上船,置于船头灯笼下。又取出三支线香点燃,插在船头特制的香槽里。青烟袅袅,却不像上飘,而是贴着水面,丝丝缕缕地散入雾中。


他静静等着。


约莫一炷香后,香头火光突然变成了暗绿色。与此同时,系着红绳的沉木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从水下拽了拽。河面上的薄雾开始朝小船聚拢,温度骤降。


沈渡知道,“客”来了。


他提起灯笼,朝水面照去。在常人眼中空无一物的河面上,他看见了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轮廓依稀是个年轻男子,浑身湿透,面目模糊,正茫然地站在水波之上,望着那截沉木和灯笼。


沈渡低声念诵祖传的引魂咒,声音平缓,不带起伏。他举起那枚翡翠扳指,对着影子晃了晃。


影子似乎被吸引,缓缓飘近。但它没有立刻上“船”(依附沉木),而是在小船周围徘徊,时近时远,显得焦躁不安。沈渡微微蹙眉,寻常新魂,见了生前旧物和引魂灯,大多会顺从依附,这魂却似有极强的抗拒。


他加重了咒语,同时用手指蘸了特制的符水,弹向影子和沉木。


影子猛地一颤,终于还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道更淡的青烟,钻入了那截沉木之中。沉木顿时变得冰冷刺骨,表面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沈渡松了半口气,知道魂已“上船”。他解缆撑篙,小船无声无息地滑入雾霭弥漫的河心。


按规矩,摆渡途中,摆渡人不得与所载之魂交谈,只需专心摇橹,心中默念“过河经”,直至抵达“彼岸”——那通常是一种感觉,当手中橹忽然一轻,船头灯笼火光转为正常的暖黄色,便知魂已送走。


然而今夜,船至河心,异变陡生。


先是船头那三支香,暗绿色的火苗骤然熄灭,香杆齐齐折断!紧接着,那截沉木剧烈震动起来,表面渗出的不再是水珠,而是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腥气扑鼻。系着沉木的红绳“嘣”的一声崩断!


沈渡心头一凛,迅速抓起一把备好的朱砂,撒向沉木。朱砂落在暗红液体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冒起青烟。沉木的震动稍止,但那股阴冷怨毒的气息却愈发浓重。


“你不愿走?”沈渡停下橹,第一次开口对“客”说话,声音低沉,“心中有冤?还是有所留恋?”


沉木毫无反应,但周围河面的雾气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缓慢的漩涡,将小船困在中心。船头灯笼的光剧烈摇晃,忽明忽灭。


沈渡知道遇到了麻烦。这陈姓客商的魂,怨念之深,远超寻常溺死鬼。强行摆渡,恐怕船翻人亡,魂飞魄散。他沉吟片刻,从搭裢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古旧铜镜——这是沈家压箱底的“问阴镜”,据说能照见亡魂残存的执念景象,但使用一次,极其耗神,且可能被亡魂怨念反噬。


他咬破食指,将一滴血抹在镜面,然后将镜面朝向那截沉木,低声念咒。


铜镜起初一片模糊,随即泛起水波般的纹路。纹路中,渐渐浮现出破碎的画面:


——不是波涛汹涌的龙王坎,而是一条相对平缓的支流岸边,月光下;

——两艘小船靠在一起,人影晃动,似在争执;

——有推搡,有闷响,有重物落水声;

——一张模糊但狰狞的脸在镜中一闪而过,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像是……账本?

——最后是无尽冰冷的黑暗,和呛入口鼻的腥水。


画面戛然而止。铜镜“咔”的一声轻响,裂开一道细缝。沈渡脸色一白,胸口发闷。


他看明白了。这陈姓客商,并非单纯酒后失足,而是被人谋害!落水地点也不是龙王坎,而是某处僻静支流。害他之人,与他相识,或许是为了钱财,或许是为了他随身携带的账本之类的东西。死后,尸身被抛入黄河主流,顺水冲至龙王坎附近,故捞尸人难觅。其魂因含冤横死,怨气凝聚,又被困于水中不得超脱,故凶戾异常。


“我知你冤屈。”沈渡对着沉木说道,声音带着疲惫,“但我只是摆渡人,不是判官。我送你过河,你或可入轮回,或可消散,总好过永困于此,日渐消磨成只知害人的水鬼。害你之人,自有阳世律法或阴司报应。”


沉木毫无反应,但周围漩涡的旋转速度慢了下来。


沈渡知道,光说无用。冤魂执念,不解开一丝,难以安抚。他想起管事闪烁的眼神,想起玉扳指内的血沁。或许,那枚扳指不仅仅是旧物。


他再次拿起翡翠扳指,就着灯笼细看。这次,他运起祖传的“触阴”之法,将一丝微弱的感应探入扳指内部。霎时间,他“看到”了更多的碎片:一张契约,几笔含糊的账目,一个红色的手印,还有最后时刻,扳指被强行从手指上捋下时,沾染的惊恐与剧痛……


“害你之人,与这扳指有关?与这账目有关?”沈渡问。


沉木表面,暗红色的液体突然大量涌出,几乎将整截木头染红。一股强烈的情感冲击扑面而来——愤怒、不甘、恐惧,还有一丝……哀求?


沈渡明白了。这亡魂并非完全抗拒离开,它是不甘心就此湮灭,它想留下点什么,想让人知道真相,想让害他的人得到报应。


摆渡人的规矩,是不涉阳间恩怨。但祖训也有言:若遇冤魂执念深重,可取其一丝最核心的怨念或记忆,封于“信物”,交还阳世亲属或可信之人,或可助其沉冤得雪,亦算了解因果,方便摆渡。


沈渡看着那截越来越不稳定的沉木,又看看手中裂开的问阴镜。他知道,再犹豫,要么自己遭反噬,要么亡魂彻底失控。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取下腰间一枚常年佩戴、已被磨得温润的桃木小符(这是祖传的“纳阴符”,可暂时容纳一丝纯净阴气或执念),贴在那不断渗出暗红液体的沉木上,同时念诵另一种更为艰涩、耗神更巨的“抽念咒”。


桃木符微微发烫,其上天然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将那暗红液体中的一丝最浓重的黑气缓缓吸入。沉木的震动逐渐平息,表面的暗红色也慢慢褪去,恢复成原本泡水的黝黑模样。只是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怨气,淡去了许多,转而变成一种深沉的悲凉。


沈渡脸色惨白,嘴角渗出血丝。他强撑着,重新系好沉木(这次用了新的、浸过符水的麻绳),摇起橹。


这一次,船行平稳。雾渐渐散开,河心传来若有若无的、类似叹息的风声。船头原本熄灭的线香无火自燃,冒出正常的青白色烟,笔直上升。


当沈渡感觉手中橹骤然一轻,船头灯笼火光转为暖黄时,他知道,成了。那截沉木,此刻轻得像一片枯叶。


他靠岸时,东方已微露鱼肚白。将沉木在特定方位焚化,灰烬撒入河中,这趟“阴阳渡”便算完成。


三日后,沈渡托人将桃木符和一张写着“支流、账本、熟人”等隐晦关键词的纸条,连同一半酬金,送还给那位陈家管事。他只留下银元十块、白面一袋,其余原物奉还。


后来听说,陈家内部起了大风波,一个远房亲戚勾结外人谋财害命的案子被揭发,账本也在某处支流岸边被寻回。凶手伏法。陈家为少东家立了衣冠冢,请高僧做了盛大法事。


沈渡病了一场,休养了半个月。病愈后,他依旧夜间撑船,接引亡魂。只是他船头那盏白纸灯笼,火光似乎比以往更黯淡了些。镇上老人偶尔在清晨看到他收船回家,背影在薄雾中显得格外孤清。


有人问起那夜的事,沈渡从不回答。只是后来接生意时,他问得更加仔细,看得更加认真。遇到疑似的冤魂,收费反而更低,但摆渡的过程,往往更加漫长艰辛。


黄河水日夜奔流,不知吞没多少故事。老渡口的夜雾里,那盏孤灯依旧亮着,载着那些无法安息的魂灵,驶向渺茫的彼岸。摆渡人沈渡知道,自己渡的不是魂,是执念;过的不是河,是人心与鬼域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永远需要有人值守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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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现象: 溺死冤魂(横死水鬼) & 阴阳摆渡(民间巫傩仪式)

· 出处: 源于广泛存在于大河文化区域(如黄河、长江流域)的“水鬼”、“溺死鬼”传说,以及民间“招魂”、“引渡亡魂”的巫傩习俗。融合了“冤死化厉”、“尸骨无存难超生”、“通灵者中介阴阳”等传统志怪元素。

· 本相:

· 溺死冤魂(陈姓客商): 因暴力或阴谋死于水中,尸骨无存的亡魂。其魂体受困于水域,受水阴性影响,兼具“湿冷”、“缠溺”特性。因死亡过程痛苦(窒息)且含冤带怨,执念深重,往往表现为茫然、痛苦、阴冷,并可能逐渐积累怨气,有转化为主动害人“水猴子”或“河魈”的潜在风险。其对生前相关人事(如凶手、遗物)有强烈感应。

· 阴阳摆渡(沈渡及其仪式): 并非纯粹的法术或法器,而是一套基于特定血缘(阴眼)、传承知识(咒语、仪式)、专用器物(引魂灯、渡阴船、问阴镜)和特定地点(回魂湾)的仪式性中介行为。摆渡人充当临时性的“阴阳中介”,其核心在于“引”(以旧物、灯火为标)、“载”(以沉木等为凭)、“送”(以仪式和信念为力),帮助那些因特殊原因(如无尸)卡在阴阳之间的亡魂完成“过渡”。此仪式高度依赖摆渡人的能力、状态和坚守的规矩,本身脆弱,易受亡魂执念强度、外界环境(如天气、其他干扰)影响。

· 理念: 渡魂非渡水,解怨即摆渡。阴阳有隙凭舟过,执念难消舟亦沉。 本章通过沈渡摆渡冤魂的艰难过程,展现了民间信仰中对于“非正常死亡”亡魂的复杂态度和处理方式。故事强调,单纯的法器或仪式力量(如棺钉镇煞)有时不足以应对 deeply rooted 的冤屈与执念。摆渡人的工作,更像是心理疏导与仪式护送的结合——他需要理解亡魂的“未竟之事”(冤情),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一定程度的“交代”(抽念存证),才能有效安抚执念,完成“摆渡”。这揭示了民间智慧中,处理超自然问题时常包含的人情同理心与灵活变通,绝非机械镇压或盲目超度。与《棺钉·镇煞》的“强制封禁”形成对比,《阴阳渡》更侧重于“引导疏通”。同时,故事也暗示了从事此类中介工作的摆渡人所承受的身心代价与孤独,以及他们在维系某种微妙阴阳平衡中的脆弱与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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