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声如催命的雷鸣,敲击在每个魏军士兵的心口。
萧承魏眼中的德吉查部众已然是惊弓之鸟,正沿着干涸的河道狼狈逃窜,这景象让他胸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胜利唾手可得,他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追歼战,将自己的名字彻底烙印在北境的战史之上。
“全军出击!给本王追!斩德吉查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他的声音在狂风中激昂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
身边的副将侯启明眉头紧锁,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敌军败退得太过整齐,仿佛是沿着一条无形的线在移动,这根本不像是溃败,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引导。
“殿下,穷寇莫追!此地地形诡异,恐有埋伏!”侯启明策马赶上,焦急地劝谏。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
数万魏军已经化作一道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功勋的渴望,双眼因兴奋而赤红。
主帅的亲征与重赏彻底点燃了他们的贪欲和勇气,理智早已被抛诸脑后。
萧承魏瞥了侯启明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与讥讽:“侯将军,你的胆子就和这干涸的河床一样,见不得半点水花。看清楚了,这是本王为你、为大梁立下的不世之功!”
话音未落,他便一马当先,挥舞着马鞭,座下宝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大军彻底失控了,像一头被欲望驱使的巨兽,盲目地冲向那片看似安全的开阔地带。
突然,最前方的骑兵队伍像是被大地张开的巨口瞬间吞噬,人马嘶鸣着消失不见。
紧接着,成片成片的士兵跌入深不见底的壕沟之中,后面的袍泽来不及停步,便被巨大的人潮推搡着一同坠落,惨叫声、骨骼碎裂声与兵刃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死亡的序章。
侯启明瞳孔骤缩,肝胆俱裂地吼道:“是陷阱!快撤!快……”
他的警告还未喊完,一阵低沉如远古凶兽苏醒的轰鸣声从河道上游传来。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天际线上,一道浑浊的水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升高,化作一道数丈高的滔天巨浪,裹挟着泥沙与断木,如一条挣脱了枷锁的怒龙,朝着拥挤在河道中的魏军狂噬而来!
“是……是水!是洪水!”
绝望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刻,所有人才明白,这干涸的河道并非坦途,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巨大坟场。
上游的堤坝被炸开了!
洪水转瞬即至。
那摧枯拉朽的力量根本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战马悲鸣着被卷走,精良的铠甲成了催命的重负,士兵们像蝼蚁一样在浊浪中挣扎、沉浮,顷刻间便被吞没。
整个战场变成了一片咆哮的泽国,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侯启明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巨浪拍向萧承魏,那位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亲王殿下,连人带马被巨力掀飞,金色的盔甲在浑浊的水流中一闪而过,随即消失无踪。
侯启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中计了,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他想去救主帅,可洪流汹涌,连自保都成了奢望。
无尽的悔恨与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嘶哑地对身边同样惊骇欲绝的亲兵吼道:“撤!向高处撤!能活一个是一个!”
混乱之中,德吉查率领着早已埋伏在两侧高地上的北戎精锐,如同收割的死神,用弓箭射杀着那些在水中挣扎的魏军。
当洪水稍稍退去,露出满目疮痍的泥泞河滩时,几个北戎士兵从一堆浮木下拖出了一个浑身是泥、狼狈不堪的身影。
正是被冲得七荤八素的萧承魏。
德吉查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一把揪住萧承魏的头发,将他从泥浆中拎了起来。
“啪!”
一个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萧承魏的脸上。
这一巴掌不仅打得他头晕目眩,更将他身为皇子的所有尊严打得粉碎。
周围的北戎士兵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萧承魏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混合着泥水和血水,可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求饶或怒骂,都只会换来更深的羞辱。
他唯一能守住的,只剩下这可怜的沉默。
德吉查见他如此,笑得更加残忍。
他命人找来粗劣的麻绳,像捆牲口一样将萧承魏五花大绑,然后扔在一匹战马的马背上,大笑着下令:“回城!让梁朝人好好看看,他们的亲王殿下,现在是我的战利品!”
当萧承魏被带入阴冷潮湿的审讯室时,他已经麻木了。
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内心的屈辱来得猛烈。
火把的光芒摇曳,映出两张他绝不想见到的脸。
一个是北戎的主帅林代煜,另一个,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地出现的……大梁叛将,姚明辉。
“魏王殿下,别来无恙。”林代煜的声音温和,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萧承魏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王爷的派头。
林代煜也不恼,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不必如此。我们对殿下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想请教一些军国大事。比如,如今驻守在云州一线的梁朝将领,除了侯启明,还有哪些是的心腹?”
萧承魏心中一凛,随即冷笑:“想从我口中套取情报?痴心妄想!”
“是吗?”林代煜笑了笑,对身旁的姚明辉使了个眼色。
姚明辉向前一步,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萧承魏,缓缓开口:“殿下忘了?除了侯启明,还有左骁卫将军李茂,此人曾是靖王府的护卫统领,对忠心耿耿。另外,负责粮草辎重的陈希同,他的独女去年刚刚嫁给了靖王府的幕僚。这些人,恐怕都会为了靖王殿下死战到底吧?”
萧承魏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滚圆。
姚明辉所说的,分毫不差,甚至连陈希同嫁女这等隐秘之事都了如指掌!
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假情报,准备用来迷惑对方,可现在,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终于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是在审讯他,而是在向他炫耀!
炫耀他们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之前的逞强和沉默,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意识到,自己亲手葬送的不是情报,而是确认了这些情报的准确性。
他的存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着萧承魏瞬间惨白的脸,林代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挥手让姚明辉退下,然后走到萧承魏面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殿下,你看,你对我们来说,最大的价值已经用完了。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新用途。”
他直起身,踱着步子,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趣味:“你说,如果我把你洗剥干净,挂在城楼之上,你的好弟弟,会不会为了他唯一的亲兄弟,率领大军前来送死呢?”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萧承魏的脑海中炸响。
……会来救他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囚衣。
他拼命地在记忆中搜寻,试图找到一丝一毫兄弟情深的证据。
可是,他的脑海中空空如也。
只有儿时冷漠的眼神,少年时疏离的宫礼,成年后朝堂上针锋相对的政见。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温情,只有猜忌和竞争。
,那个冷酷无情的弟弟,怎么可能会为了他这个无用的废物,搭上整个北境防线?
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会来救自己的,他绝不会……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萧承魏的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现在被挂在城楼上的不是他,而是薛兮宁呢?
会来吗?
他会的。他一定会。他会不顾一切,哪怕是踏平这座城,也会来的。
这个念头让萧承魏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和可笑。
他堂堂大梁亲王,在弟弟心中的分量,竟然还不如一个女人。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扮成薛兮宁的样子,那才是他唯一的活路。
这荒诞不经的想法背后,是彻骨的孤独与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寒意。
就在萧承魏心如死灰之际,城外的魏军大营,也正被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悄然撕扯。
主帅被俘的消息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残存的部队好不容易退回营地,却发现那顶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主帅金帐,已是空无一人。
恐慌、愤怒、迷茫的情绪在每一个士兵心中发酵,而那些平日里就各怀心思的将领们,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眼中开始闪烁起不同的光芒。
一场由洪水引发的惨败,冲垮的不仅仅是数万大军,更冲垮了军中脆弱的平衡。
新的风暴,正在这片败军之营的内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