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已经连绵了三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把远山近树都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
李远的二手皮卡陷在盘山公路的泥洼里时，仪表盘上的指针刚过下午六点，天边最后一丝昏黄正被浓墨般的夜色迅速吞噬。
车轮在烂泥里打滑，溅起的泥浆糊满了车前脸，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却怎么也冲不出那片深陷的沟壑。
他熄了火，推开车门，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腐叶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外套。公路两旁是茂密的竹林，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低语。
“后生，别费劲儿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路边的山货摊传来。李远循声望去，只见一棵老槐树下，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太正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几篮发黑的核桃和板栗。她的脸布满皱纹，像是被岁月揉皱的牛皮纸，眼神却异常清亮，直勾勾地盯着车轮。
“这鬼天气，盘山公路早就被雨水泡软了。”老太慢悠悠地站起身，手里拄着一根枯木拐杖，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往前再走十里，就是黑竹沟。今晚只能去那儿落脚了。”
“黑竹沟？”李远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是跑长途送货的，常年往返于城乡之间，听过的山野怪谈不计其数，但黑竹沟这三个字，好像带着某种特殊的寒意，让他莫名心悸。
“那地方……能住人？”李远打量着老太，她的山货摊孤零零地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实在诡异。
老太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能住。就是有个规矩——夜里别开窗，别回头，别答应陌生人的呼唤。”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后生，听劝，到了村里，少说话，多睡觉。”
他没太当回事。跑长途这几年，什么样的偏僻村落没去过？所谓的规矩，多半是村民用来吓唬外乡人的。但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头的浓雾和烂泥路，他知道今晚确实别无选择。谢过老太，锁好车，背上随身的背包，沿着泥泞的小路往黑竹沟的方向走去。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得多，湿滑的泥土让他好几次差点摔倒。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尺，身边的竹林仿佛变成了活物，枝叶在风中摇曳，影子投射在地上，像是一个个扭曲的人影。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隐约的水流声，紧接着，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出现在雾气中——黑竹沟到了。
村子静得吓人。没有狗吠，没有鸡鸣，甚至听不到一丝人声，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几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在山坡上，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和红辣椒都已经发黑发霉，像是挂了好几年没人打理。村口的老槐树上缠着一圈圈发黑的麻绳，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在雾气中显得格外阴森。
“有人吗？”李远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撞出闷闷的回响，然后迅速消散，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里有些发毛，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里的水果刀。就在这时，一间相对整齐的土坯房里忽然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进来吧。”
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那间屋子走去。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煤油灯味和潮湿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一个女人正坐在灶台边添柴，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红头绳简单束着，脸上没什么血色，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大姐，我是路过的，车子陷在半路了，想在你这儿借宿一晚，多少钱都行。”李远放下背包，打量着屋里的环境。屋子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一堆柴火，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踩上去有些潮湿。
女人转过头，她的眼睛很大，却没有什么神采，瞳孔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显得有些浑浊。“五十块一晚，凑活住吧。”她指了指里屋的一张木板床，“床上有被子，就是有点潮。”
点点头，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她。接过钱的时候，李远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那双手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村口老太的话。
“大姐，村里怎么这么静？”我忍不住问道，“这么晚了，其他人都睡了吗？”
女人正往灶里添柴，闻言动作一顿，背对着说道：“秋收了，男人们都上山守庄稼去了，女人和孩子都睡得早。”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但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就算秋收，也不至于安静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吧？而且这村里的房子大多破败不堪，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女人很快煮了一碗玉米粥，端到他面前：“趁热喝吧，山里冷，暖暖身子。”
粥的温度刚好，带着一股淡淡的玉米香，但他喝了两口，却隐约尝到一丝奇怪的味道，像是铁锈混着泥土的腥气。强忍着喝了半碗，实在咽不下去，便放下了碗。
“不合胃口？”女人问道。
“没有，挺好喝的，就是我不太饿。”李远勉强笑了笑。
女人没再说话，默默地收拾好碗筷，转身进了里屋，关上了房门。
他躺在木板床上，盖着潮湿的被子，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股腥气越来越浓，像是从墙缝里、从门缝里，一点点渗进来，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夜里，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村里诡异的景象和女人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响动突然传入耳中。
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
“吱……呀……吱……”
断断续续，轻柔却清晰，就在窗户外面。
李远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清醒过来。村里不是说女人和孩子都睡了，男人们都上山了吗？那窗外是谁？
他想起了老太说的“夜里别开窗”，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紧紧闭上眼睛。但那刮擦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用指甲一点点地刮着窗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恶意。
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悄悄挪到窗边，屏住呼吸，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雾更浓了，白茫茫的一片，把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其中。但就在那片浓雾里，他看到一个黑影正贴在窗纸上，身形佝偻，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又像是一个发育畸形的孩子。它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长长的指甲还在不停地刮着木头窗框，发出刺耳的声响。
“谁？”他压低声音喝了一声，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
黑影猛地停住了动作。
紧接着，它缓缓地抬起头。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它的脸——那是一张女人的脸，皮肤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却红得异常，像是涂了一层鲜血。最让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又带着说不尽的阴森和怨毒。而她的眼睛，和屋里的女人一样，浑浊一片，没有瞳孔，只有一层厚厚的白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吓得浑身一僵，背脊撞到了床沿，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那女人似乎被惊动了，缓缓地抬起手，用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窗户的方向，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几乎要裂到耳根。
就在这时，李远突然发现，她的衣服——那是一件和屋里女人身上一模一样的粗布衣裳，只是更加破旧，沾满了泥泞和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难道……屋里的女人和窗外的东西是一伙的？
刮擦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像是要把整个窗户拆下来。他死死地抵住窗户，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股腥气变得越来越浓烈，几乎要将我淹没。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混杂在腥气里，让人作呕。
“后生，开窗啊。”窗外的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柔得像水，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惑，“我冷，我要进来烤烤火。”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柔，却像是直接钻进了脑子里，让他忍不住想要推开窗户。他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不能开！绝对不能开！
就在这时，李远忽然注意到墙角的柴火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太在意，现在借着煤油灯的余光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柴火，而是一堆发黑的骨头！有细长的腿骨，有宽大的肋骨，还有几颗带着牙齿的头骨，上面还挂着零碎的布条，正是和窗外女人身上一样的粗布衣裳。
那股腥气和腐臭味，正是从这堆骨头里飘出来的！
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往门外跑。可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个女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煤油灯，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后生，你看到她了？”
李远浑身僵硬，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缓缓地向李远走来，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走到我面前时，她停下脚步，嘴角忽然咧开一个和窗外女人一模一样的笑容：“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冷，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低语：“有个外乡女人来村里借宿，她穿着好看的衣裳，说着城里的话。村里的人说她是灾星，说那年的旱灾就是她带来的。他们把她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淋了一夜的雨，用石头砸她，用棍子打她……”
李远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似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在冰冷的雨夜里，一个无辜的女人被一群疯狂的村民折磨，她的绝望和怨恨，像是能穿透时空，笼罩在这个村子上空。
“她死了。”女人继续说道，眼神变得更加浑浊，“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村里的方向。村里人把她的尸体扔到了后山的乱葬岗，以为这样就能平息灾祸。可没想到，从那以后，村里就开始死人。”
“先是绑她的那几个男人，夜里睡觉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活活掐死了，脸上带着和她一样的笑容。然后是他们的家人，老人、女人、孩子，一个个地死去，死状都一模一样。”
“村里人都说，是她回来了，是她在找替身。”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她要找够一百个替身，才能安息。你是第九十九个。”
窗外的刮擦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惊恐地回头，看到无数个黑影从雾里钻出来，贴在窗户上、堵在门口，个个都是惨白的脸，浑浊的眼，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他们的衣服都破旧不堪，沾满了污渍，有的身上还带着明显的伤痕，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
女人伸出手，她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黑又长，像是锋利的爪子。“后生，你看，她找到你了。”
那股腥气和腐臭味瞬间将我包裹，李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他看到窗外的女人缓缓地穿过窗户，没有破坏任何东西，就那样直接穿了进来。她走到面前，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别怕，很快就不疼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梦呓。
李远想挣扎，想尖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看着她嘴角越来越大的笑容，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
最后，他看到的，是女人眼中那片浑浊的白，和她嘴角那抹越来越大的、带着无尽怨毒的笑容。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黑竹沟的土地上。村口的老槐树下，卖山货的老太收拾着摊位，她的蓝布头巾被晨露打湿，贴在脸上。不远处，李远的二手皮卡依旧陷在泥里，只是背包不见了。
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沿着山路走来，脸上带着疲惫，嘴里还哼着歌。他看到老太，笑着问道：“大妈，前面是什么村子啊？我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老太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后生，往前再走十里，就是黑竹沟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那地方，夜里别开窗。”
年轻人没当回事，笑着谢过老太，继续往前走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怎么也驱不散他身后渐渐聚拢的、带着寒意的雾气。
而村口的老槐树上，那圈发黑的麻绳，似乎又粗壮了一些。
